負暄

朱先生說：我的痛苦，你們可以感受得到。但我的幸福，你們也許永遠也感受不到。

生活起落，個人幸福痛苦，始終都是文學上一種熱烈話題。幾乎所有稱之為名著的，都曾討論過這個問題。比如非常有名的《安娜·卡列尼娜》開頭：「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叔本華影響過近代的中國人，他也說：「常人只能功用的目的而生存，也常常遭遇相似命運的苦痛，但卻毫無希望，得不到任何精神慰藉」。

我讀《蘇東坡新傳》已翻到末尾，讀完後記，也讀完作者之子的回憶。人生每每如此，經過這樣人生的作者和那樣人生的蘇東坡，有着奇妙的因果。蘇東坡的人生路途，終究是要進入大化之中，而對於他生命最後階段對話的描摹，其實更具有一種奇特感覺的傳達。這正如之前所讀契訶夫離世的情形一樣。天亮了，可我們閲讀後的心靈，卻與從前不同了。

我想作者本人，在生命的後半程，是感到寂寞的。這也是他的兒子，在末尾所寫中有意透露出來的。從功業的角度來說，確實如此，所謂生前身後，這是不可能預計的。如今梵高的畫，拍賣的價格越高，追捧的人越多，也就讓人越感覺到世界本身的荒誕。

在結尾有提到了作者對於另一本蘇東坡傳記的看法。這倒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那還是比較懵懂的時候，同學中有喜歡馮友蘭，也有喜歡丁令威，但也有喜歡蘇東坡的人，而他們奉為經典的則正是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

我沒能在當時讀到，至今也沒有更多想法，去找來讀。這不是說，有什麽不好的看法，只是還沒到了時間。除了一些可以讀完的書，這個世界總有很多我們讀不完的書。

其實當時讀這本書之前，便有過猜測，如今讀完了，是超出意料的好。這種好，不是說毫無瑕疵，而是說一本傳記，不僅僅能見到作者，還能讓我們有了瞭解傳主的一步餘地。

寫蘇東坡這樣眾口紛紜的天才，最忌諱的就是任憑感情狂奔，最難做的就是踏踏實實蒐集資料，分辨真僞。這本書給出的是很紮實的資料基礎，所以，我們盡可以不同意作者的觀點和解讀，但我們仍然有充分的條件，來與作者辯論。這恰恰是作者的自信，也是一本傳記應該平等對待讀者的地方。

不過，一本書能夠成功，當然不是因為寫了誰，而是因為誰寫了。

這一點從茨威格的傳記作品，也可以明了。或者說，寫一本傳記，往往就意味着作者自己的選擇，而不是傳主的選擇。蘇東坡在人生最困難的海外階段，選擇了陶淵明、遇到了柳宗元，自然有其原因。而作者也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主動選擇了蘇東坡。他的兒子是很尊敬自己父親的，在文中回憶里，仍然有說不出的激憤和思念。從這一點來說，即使沒有名山事業，作者也沒什麽遺憾的。

說起來，歷史中的著書人，都希望能夠傳世留名，當時不見斯人，還可以期許于未來。但書本身的存滅，實在有幸與不幸。正如刻在金石之上的文字，自然比留于紙上的要穩妥。但如今看過去，留在石頭上的，又何曾能夠擺脫這種命運。人世間的事，未必不是如此，無論蘇東坡，或是作者，也都只能堅持自己的堅持，而將其他並非人事的事情，聽隨命運而行。

這並不是說，人本身的渺小，正如蘇東坡自己的選擇，黃州儋州，不是他能選擇而來，可無論在黃州，還是在儋州，能得到的心境卻並不是外力可以更改的。作者選擇去寫蘇東坡，自然會面臨種種困難，更何況他本人就在困厄之中，能否寫完，能否寫好，最終又能否出版，這有誰能確定呢。可決定了要寫，自然便要寫下去，成與不成，不是個人所能預計，但寫不寫，則在於一個人的選擇。

蘇東坡臨終時，友人親人希望他能夠努力極樂，但蘇東坡的回答卻是不要有意用力，用力便是差了。這與他一生的態度都是一致的。蘇東坡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宗教神仙的狂熱者，與其說他信奉了某一家的未來諾言，倒不如說他是在考察體認，至於天堂地獄，原本就在若有似無之中。他不能預見天堂地獄的模樣，卻堅信無論是那種宗教的天堂地獄，他總不會生在一處地獄中。當他親眼看到當年翻覆兇殘的小人，一樣遺臭萬年死去，早已有了更多認證。其實從慶曆革新開始，北宋朝堂的動蕩已經進入末聲，北宋的命運也將與這些君子小人的共同消亡，而走到盡頭。

江山代有才人出，蘇東坡雖然不再會有，可韓愈、柳宗元這樣的人，也會再有嗎？

只要有所思考，便自然有了不同。痛苦和幸福，本就是不相通的，可痛苦能讓我們都說出，幸福卻往往無法傳遞。至於開頭所云的永遠不能感受，或許正在於此。

一個鄉下人，在冬日下，忽然得到了無上的幸福。他匆匆忙忙跑到皇帝那裏說，我有世上最好的東西要獻給您。皇帝好奇地問是什麽。他說：

寒冬時，在墻根避風處，暖陽高照，讓人覺得再沒有什麽更讓人快活的了。

一般來說，這樣的故事，說到這裏也就可以了。可我總在想，未必每個皇帝，都會笑話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也未必，就沒人能夠體會到這個鄉下人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