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洋

沒有乘船渡過重洋的人，很難想象其中景象。或者說，僅僅依憑書本和影像，最終心中所得的，無非是一種知識的筆痕，而非真正能夠喚醒記憶，與我們的未來同在的一種情感上的共鳴。

你看那無邊無際的大海，越是遠離海岸，就越是少看到陸地。等到海天一色，到處都是茫茫然的水所圍繞，則心中所能感到的自我，既是無邊無涯的廣闊，也是獨立愴然的孤單。世界當然依然是存在的，可這一切終究是不能被看見。如果只是想象，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億萬光年星辰背後的面孔，但只是在現實和幻想的邊界，我們所知所思，無非都是那曾經的生活和過去的告誡。

旅行和流浪，總是不尋常的事情。能夠遊蕩江湖，快意縱橫的，剝去那文藝的虛飾，其實不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古龍就特別矯情地寫了一段李尋歡的開頭，那片雪下後的世界，那個刻了一個木人然後埋下的男人，初看時候流淚，等到世事翻轉，其實不過是一種自我哀憐的儀式罷了。

正如這隔絶兩片大陸的海洋，有人憑着那小小蘆葦船，就可以讓後人難以捉摸其中的神秘。正像有人總覺得一切的不可能都來自於外星，而我們的祖先，原本就不過是一群猿猴而已。但這只是一種坐井觀天。如果你循着海岸，一路遊行，景物和人事連綿不斷，接踵而至，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那明天到底和今天有什麽不同。但人生就是這樣繼續下去的。

記得看過一本關於吉卜力的回憶録，作者說，做一部動畫只是為了給出安慰。所以，這部動畫并沒有得到原本預期的少年們喜愛，反而讓一些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產生共鳴。

因為這些人，已經看到了那日復一日之後的結局，并沒有什麽阻礙，但也沒有任何驚喜。

這個年紀的人，往往都是經歷了失敗，而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他們受了傷，但卻無法告訴誰，自然也得不到什麽真心的理解和安慰。他們看到這部動畫，其實是喜歡上了裏面那個溫柔的角色，因為在現實中，他們從未遇見過。

這些作者的話，讓人感到一種難以忘卻的真實。

少年們是不相信那命運的，因為所謂的命運，其實從未真正出現。而那些四十多歲的人們，則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命運。當世界化作一部機器，每個人就喪失了自由。這就像中世紀的農奴逐漸變為自由民一樣。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農奴雖然無法自主，可他們終究可以自由安排今天做些什麽，明天做些什麽，他們盡可以在种麥子的同時，再去看顧一下自己的瓜和豆。但今天的工人們，卻再也沒有了這種自由。

所以，我們在生活中無法實現的，往往就會轉換為對於影視、小說之中「不尋常」的關注。沒有哪個編劇或是作者，是想着告訴你一個「正常」人物的。他們總是遍體鱗傷，也往往做出一種我們平日裏，絶不會做出的舉動。更有甚者，則直接將鏡頭和筆觸轉向那些邊緣化的角色。他們無論如何暴虐恣睢，卻一樣能夠得到觀眾和讀者的同情。一個殺人如吃飯的李逵，同樣能得到讀者的喜愛。這就像曾經發生過的那樣，一個報紙上通緝的囚犯，最後卻成了眾多人心中的偶像。

在日本，曾經的偶像事業發展也是如此，所有的王道偶像最終在輝煌後，一樣會被那些「反偶像」所取代。當小貓隊這樣的藝人開始用各種破壞偶像規則的方式出道後，她們反而奪取了最大的關注度，成為又一種現象級的「偶像」。

所以，沒有出海的人，是無法想象關於海洋的一切。

我們熟悉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倒影，從來不是倒影的主人本身。

在大海上航行，最先解放的便是日常的束縛，我們脫離了原本社會給出的角色，而是開始扮演另一個自己。

這個自己無需那麽勤奮，也不必太過遵守規則，事實上，他滑稽可愛，打破束縛，他慵懶放蕩，無所事事。他似乎活在另一種人生之中，瞬間脫離一切，仿彿是那壓在身上的巨石，短短時間裏就被我們推落，而那在巨石下生長得彎彎曲曲的根莖，也第一次按照自己心願去風中搖擺。

塵世如昨，而我們則活在並非明天的一日。

但這又需要一種承諾。

賣票的人是要答應再次帶我們回來的。

沒有人希望自己搭上了泰坦尼克號。

當汪洋之中，開始捲起滔天巨浪，所有的風都聚集到頭頂。無論是在睡夢中就被掀落的可憐人，還是那早早跑出來，卻裸着半身，揮手求救的可憐人，他們都失去了原本的從容和期冀。這時候，當船在洶涌的海浪中掙扎，一切都在發出不尋常的聲響，木桶飛在半空，帆纜猶如擊碎一切的長鞭，天與海並無兩樣，而唯一還算安全的地方，大概就是那正吱嘎作響的艙壁。

這時候，原本的冒險變成了尋常，而那本被拋離的日常，卻轉化為最大的希望。

牙疼的人，才能發出最大的毒誓，從此不再吃糖。

所以，我們不瞭解海洋，也無法想象。

唯有等到風暴結束，一切重新開始，船終於從海洋回到港口，而那正生着病的人慢慢被擡上甲板，再放回到陸地。

他的妻子會仔細辨別那曾十分熟悉的身影，直到找到這蒼白的面孔，消瘦的身軀，以及正指向自己卻無力垂下的右手。

過去已經過去，無論多麽痛苦，有愛的人來迎接，當然讓人熱淚盈眶，可就算自己是獨自一人，帶着那小小包袱走出，也一樣要告訴自己。

遠行結束，我又回到了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