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旅人

樹下的身影，停留於房舍
誰也不肯阻擋
誰都可以通行
只要足夠巨大，一切
都允許其自由
他們總在，這裏，那裏
可以從潮濕天氣中看見身影聳立
可以在大海中發現顔色變得灰白
存在過
升起時
就一定會在窗口發現

（索尔维格·冯·绍尔茨《十一月的大海》·意譯）

（一）

我很想猶如一隻鴿子，捎回來的，是希望，是緑色，是關於洪水退去，大地重生。

但我總是猶疑，仿彿一位吞吞吐吐的預言家，在毒蛇的撕咬下，痛苦而死。

就像是那個鐵屋子的寓言，你很難說，到底是讓醒來的人更痛苦；還是讓醒來的人，有了更多新力量，來打破這憋死人的鐵屋。

我不敢預言，正因為這種疑惑的未來。

（二）

在炎熱時，去往清涼的島嶼；在寒冷時，奔向四季如春的盆地；人若是候鳥，必定從不在某一處停留許久。

可總有些人死心眼，緊眉頭，一臉鐵青的顔色，就像是熨斗都熨不平他心中的憂愁。

煩惱自己的時候，總有個結束；但煩惱來自於另一種，則人便難以解脫。

在首楞嚴經里，開篇就反復向阿難和大眾講說，關於空明本性的道理。

可憐的阿難，只因為後世派系紛爭，便總被人拿來做一個筏子。

也許便是因為你多知多聞的名聲吧？

（三）

承天寺是個很有名氣的地方。

以前讀蘇軾文字的時候，便知道那段步月訪友的往事，其言辭如酒，讀之微醺：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爲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但承天寺究竟在哪兒呢？是如今的蘇州，還是泉州？抑或竟在不可能之銀川？

其實都不是。

如今還能見到的承天寺，都不是蘇軾攜友月下清談之地。按照後人考究，原址是在黃岡城南，早已在之後的時代變動中毀棄掉了。如今在原地附近只有一座明朝時重修的安國寺，而說到它始建的時間，大致可以上推到唐代顯慶三年（658年）。這座禪寺與蘇軾也有一些文字上的因緣，蘇軾在黃州，為了放散心情，也曾到訪過很多附近的山水景色，其中便來訪過安國寺，撰有《書韓魏公黃州詩後》、《夢韓魏公》等文。

前者全文：

黃州山水清遠，土風厚善，其民寡求而不爭，其士靜而文，樸而不陋。雖閭巷小民，知尊愛賢者，曰：「吾州雖遠小，然王元之、韓魏公，嘗辱居焉。」以誇於四方之人。元之自黃遷蘄州，沒於蘄，然世之稱元之者，必曰黃州，而黃人亦曰「吾元之也」。魏公去黃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詩。夫賢人君子，天下之所以遺斯民，天下之所共有，而黃人獨私以為寵，豈其尊德樂道，獨異於他邦也歟？抑二公與此州之人，有宿昔之契，不可知也？元之為郡守，有德於民，民懷之不忘也固宜。魏公以家艱，從其兄居耳，民何自知之？《詩》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金錫圭璧之所在，瓦石草木被其光澤矣，何必施於用？奉議郎孫賁公素，黃人也，而客於公。公知之深，蓋所謂教授書記者也。而軾亦公之門人，謫居於黃五年，治東坡，築雪堂，蓋將老焉，則亦黃人也。於是相與摹公之詩而刻之石，以為黃人無窮之思。而吾二人者，亦庶幾托此以不忘乎？元豐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汝州團練副使蘇軾記。

王元之便是王禹偁，世称王黄州。韩魏公便是韩琦，封魏国公。

後者只是一句話，碎玉片金，亦被後人綴拾：

夜夢登合江樓，月色如如銀，韓魏公跨鹤來，曰：「被命同領劇曹，故來相報。」他日北歸中原，當不久也。

當時，蘇軾還在寺側出資建起一座放生池，後來人們便指稱為「蘇子瞻放生池」。

但蘇州之承天寺，同樣名氣很大，其根由卻要提及發生在明末將要亡國前之三四年的一件奇事。

（四）

明朝末年，蘇州開始大旱，為了打水，街上的人能彼此廝打起來。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八日，承天寺的僧人開始疏浚自家水井，卻在淤泥里發現一個泥疙瘩。僧人達進清洗後發現，竟是一個鐵質的盒子。

他沒有敢立即打開，而是將之供奉在佛龕內。但其他人早已看到，傳得沸沸揚揚，最後不得不打開。一層鐵盒，一層石灰，又一層錫盒，裏面塗滿生漆。這樣層層珍重保存的到底是什麽？便是後來令人格外驚奇的一件歷史文獻——《心史》

其作者是南宋遺民鄭所南，在宋亡後的德祐九年，他親手將自己的文稿命名為心史，嚴密包藏，沉入承天寺深井之中。德佑是宋代恭帝趙顕的年號。德祐二年（1276年），元軍攻入江南，在臨安的謝太皇太后抱著五歲的宋恭帝趙顕，就已出城跪降。這就像馬上就要發生的明亡一樣，不肯順服的明遺民，同樣不肯使用清朝的年號，而是仍舊用明或南明的年號，要不就只是用干支紀年。

鄭所南藏下的文字，有一行字是這樣寫的：「此書出日一切皆吉」。

圍觀眾人必定是欣喜的。

（五）

十二月的旅人，往往有些孤僻。

因為十一月的大海，剛剛提醒，這是又一個節日的開始。

但旅人不管不顧，他說：

我的旅程開始在每一個開始。

我的生命，輪迴在每一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