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

像一塊巨石屹立水中，
頂住襲擊的風浪，
擊碎四周咆哮的波濤。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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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難過。也為那些過目不忘的天才，發出歡呼。事實上，我並不否認自己曾嫉妒過這種出類拔萃的能力。當我讀過的書，合上書頁就已忘記大半，而過上一天，似乎就只剩下封面和作者這兩個記憶點，我認為，自己的嫉妒似乎理所當然。

但嫉妒原本就是一種兩向性的東西，它在沒有引發惡行的時候，只是一個契機，無非是現實和自我的幻影發生矛盾，從而讓我們能更清楚地理解自我。優點，缺點，一切的長長短短，都是我們自己本來的樣子。要想得到，先要接受。

蘇世民曾經在回憶録提到自己對面試的看法，他不喜歡那種一問一答，似乎在刻板地展示，乃至掩飾自己的套路。他認為，無論是招聘者，還是應聘者，都應坦誠相對，因為這不是進入養老院，更非是找到一個鐵飯碗。我們必須認真誠實地表達各自的特質，這樣才能讓彼此在今後的工作中，得到一種開始就確定下來的融洽共識。否則，即使我們掩飾成功了，也無非是讓之後的分手更加痛苦。

面對自己更是如此。騙別人很難，騙自己更近乎不可能。與其說我們不瞭解自己，倒不如說我們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聽那些可以拆穿真相的實話。國王的智力毫無問題，但他寧肯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也不願意相信自己是被騙子騙了。

拒絶真實，往往帶來的是更大的羞辱。

《大學》對此有很形象的解釋：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 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 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別人看我們，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清楚明白，甚至我們的一些小心思，小動作，都會落入有心人的眼中。之所以我們彼此仍然顯得毫無所知，其實只是一種彼此間的世故默契，就像大街上看着國王經過的路人，難道真是都被騙了，只是他們不願說出來而已。

做一個被騙的國王，固然令人臉紅。但為了掩蓋，卻硬是不承認自己的失敗，其實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而自己也無法從中得到任何改變的動力。

君子之過，猶如日中之蝕，改與不改，人人都能看見。

這也是為什麽在平日裏，要做到知行合一，當面說的和背後做的，必須一致的道理。

酒桌上勸酒，不情願喝，就要從第一杯開始，無論怎麽勸說，還是威逼利誘，都不能破戒。否則第一杯喝了，便有第二杯，第二杯過了，可能就是接二連三，直至醉倒了。但能做到這個的很少，特別是年少的人，往往都要先經過一場宿醉，才能明白喝醉的難受，都在自己，而那些勸酒的人也從不是為了讓你好受，才來勸酒。

勸酒者的樂趣在於讓你喝下，而你的樂趣，卻不在此。

古人說「知幾而動」，因此君子不坐危檐之下，履霜而知堅冰之至。真正不受勸酒要挾的在於不進入這張酒桌。但人生總有各種無奈，真要進入，那就只能撕破臉也不喝，或者拼命喝，再不顧惜自己的胃腸頭顱。

好比街頭打架，以一敵多，怎麽辦。能跑則跑，跑不了就只能抓住一個人死拼。認準了，咬住了，再痛再苦，也別放手，這樣便是一個人的尊嚴，而非哀哀求饒的懦夫。人身體上的傷痛，總會好起來，就連傷疤也不一定便是恥辱；但在精神上受到屈辱，乃至在意志上認輸，那這種痛苦遠比肉體所承受的要漫長。

人活得是一口氣，而非是一身肉。

柏拉圖曾經說，孩子在十八歲之前不要喝酒，在四十歲之前則不要喝醉，但過了四十歲後，就可以開懷暢飲，盡情狂歡。

從哲學角度去理解，我不擅長，但從人性角度去看，則恰恰能看出所謂喝酒的快活在於那兒。

正如我們受過的恥辱，被人揭穿的惱怒，與我們自己在風平浪靜後地調侃，終歸是極為不同的。喝酒要喝得自由自在，暢快淋漓。做人也要堅定清醒，面對自己的真實，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擴充自己的善，尋找自己的美，從而可以讓自己過得真誠真實，真心真意。

拉丁諺語說，做壞事的人最受做壞事的苦。

那麽，做好事的人便可以受做好事的甜。這種甜美，不是來自於他人的讚美和回報，而是自己良心上的平衡，也是我們讓自己得以展現真實的快樂。

世界上的痛苦，是的，不是一個人簡單對名利的追求，而是痛苦，往往會迫使我們扭曲自我。但無論如何，這種扭曲都意味着一種折磨。

這是我之所以說柏拉圖的飲酒階段論，是基於人性的原因。

四十歲後的飲酒，往往都不會再成為一種扭曲的負擔。我們喝酒，是因為我們想喝，無論快活，還是悲痛，都是一種符合自我良心的需求。這與之前那些被迫喝下去的酒，就遠遠不同。即使它們都是酒精和水的混合，只因為有了一個更為誠懇謙虛的「我」，一切的效果也就不同了。

勸酒的人，往往不自覺，或是懵懂中感到一種強迫所帶來的快樂。但這種快樂是一種扭曲。

我的記憶力，不足以讓我記清每一個勸酒者的面孔，但我想我不會記錯，那些被勸酒者臉上的為難，以及事後的不快活。這已足夠證明。但這還不夠改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