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

「小傢伙，出發」老國王依然矯健，翻身上馬，「去看看山上的花是不是開了。」

從異國來的使者，有着完全不同於這個國家人的容貌，他沒有應聲，只是跟着國王的馬隊，一路而行。

通過王宮紅色大門，又通過集市黑色大門，最後穿過長長的圍墻通道，終於可以看見了那座山。

但還要這樣奔馳上一段時間，路上騰起灰塵，遠方傳來號角的聲音，而這些緊跟着國王的人，都無心旁顧，因為國王的馬很快，猶如疾箭。

水聲破碎，霞色似血，踢踏而過，如龍如虎。

國王下馬而行，他不需要隨從牽馬，這是他的老夥計，他喜歡它，簡直一刻也不想分離。

這是一座很光秃的山丘，並不高，走到山頂只需要很短暫的時間。但站在山頂，卻可以看到整座城市，一切都在眼底。除了那被高墻遮蔽的王宮，只露出了一些尖頂。還有正在巡視的士兵，在墻垛後用旗語致敬。

而在山與城墻之間，則是很大一片空地，被繞經城墻的河流分成兩片。一片是國民的，另一片則屬於王室。那一座座紀念的建築，像是時間的標記，提醒在山丘上的每個人，那裏就是一個個名字最後的歸宿。

「為我唱首歌吧，孩子，你看這裏好安靜。」國王輕聲說。

使者從背後的口袋掏出一隻短頸琴，只有五根弦，木質發出幽幽的紫色光澤，在漸落的夕陽里，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彷佛無需彈響，就能讓人得到某種神秘的訊號，而這一切，都發生在開始之前。

琴聲並不連貫，卻撥拉撥拉的，有一種在有與無之間的傾訴。天地間，聲音很微弱，但在這佇立的人們耳中，卻格外能傳遞深情。馬兒都搖着頭，並不瞭解他們的主人，都在做些什麽。它們希望吃到一些剛剛萌發出來的什麽，但地上最多的，只有石頭和灰塵，以及一些度過冬天，還未被雨水沖洗的枯枝碎葉。

就在天色慢慢暗下來，而天際邊緣越發奇異瑰麗的時刻，一個陌生的語調半說半唱。

國王仔細聆聽，他喜歡這些根本不懂的異國語言，唱着一些讓人熟悉的感情。

沒有風，也沒有鳥鳴，更沒有那一朵花這麽早開放。

國王忍不住在這小小山丘上轉着圈，看着那些無法忘記的一切，他停住了，他看着那片空地，他忍不住低聲跟着使者的歌聲哼唱，他無法停止，更無法阻止自己大聲地笑，因為他要掩飾自己的哭。

眼淚是這群人中，最稀罕的東西，但在這樣的時候，國王怎麽也忍不住。

他在漸漸消歇的歌聲里，慢慢感到自己的眼淚。

他說：「啊！生命的主宰。我深深相信你，我因為自己的恐懼而相信你，我因為自己的相信，而得到了什麽啓示？」

國王回顧着每一張忠誠的面孔，那是他最喜歡的士兵，他們的每個名字，都是那麽熟悉，而他們的家人，也都在這位老國王的關心之列。

甚至有兩個最喜愛的寵臣，他們也在流淚，卻把腰板站得筆直。

國王揮拳去輕打每個人的肩膀，而每個被國王觸動的人，都沉聲說：我的王。

當輪到使者的時候，他依然靜靜等待，拿着琴，卻不發一言。

「孩子，說點什麽，你唱的那麽好聽，也許可以說點什麽。」

使者恭敬地低頭，又將自己的眼光放到國王的面孔。

「您知道的。」他謙恭地將琴奉上。

「是的，」國王收下琴，將它交給身邊的士兵。「我知道。可我寧肯不知道。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希望，你會留下來。」

使者沒有回應，只是用拳敲着自己的胸口，三下，又三下。

國王恢復了冷靜，他踱着步，看着一切，仍然在他的心意之中，無論是遠方的城市，還是這近處的草木。但他仍不能將這個遠方來的小子，扭轉心意，即使這是無可計算的財富，即使那是他最心愛的女兒，即使他把一切都擺在這小子面前……

但使者還是要離開，回到那個將他派來的國度。

「為什麽呢？為什麽？誰從哪裏來，又為何而去。你知道嗎？聰明的孩子，那條河流，如此浩浩蕩蕩，卻從不肯停留。」

使者沉默，又沉默了一會兒，又擡起頭。

他說：「我尊敬的國王。一切的發生之前，都曾有過舊的發生；一切的發生之後，也都會有新的發生。在發生之前，在發生之後，我們已不能用言語表達。我們渴望的，正如那些同樣渴望的人，而時間給我們的，與給他們的同樣公平。我們來自於不可言說的一切，我們去往不可言說的一切。正因為如此，河流會如此浩浩蕩蕩，河流將不會為誰停留。」

國王沒有再說一句話，即使他風馳電掣一樣地縱馬奔馳，也沒有像從前那樣高聲呼喝。

當使者最終被放行，當一切都在暮色里，變得更加神秘，當國王在最後的時光，又一次想起那個被稱為孩子的使者——

你知道，那就是這個故事的結束。

而花開了沒有，請你替我去看看，去看看那從不失約的一切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