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只被冲上沙滩的鱼儿

一位朋友刚刚伤了手，我安慰了几句，但更多还是客套。彷佛当众讲演，紧张的时候就会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于是，当天下午，腰背就开始疼起来。想了半天，大概还是这几天贪凉的缘故。不过，要是同意佛家的道理，这也有一定因果，对于他人的病痛，若是没有真正的同情心，总是不好的。

前些日子读了南怀瑾先生的维摩诘经讲解（梵语：विमलकीर्ति निर्देश सूत्र），对于其人其文的争议虽多，但读起来仍然颇有趣味，可以引人入胜。只是觉得解说这部经的时候，似乎火气更大些，也许是因为这份记录下来的讲解，是为了给出家人说的吧。

这部经书，胡适先生曾评论为半小说半戏剧。确实如此，我虽然还没读完，但这里面的曲折设计和人物变化，仍然犹如戏剧小说一般，明明是探病，却要用各种推辞来写出维摩诘居士的深不可测，为后文说法作出铺垫。

不过，钱钟书先生在《七缀集》中曾经提及佛经讲故事时的笨拙。若是单从故事来说，即使维摩诘经这样的经典，也依然如此。毕竟佛经不是为了给大家讲故事，一切形式无非都是过河的舟筏，有了领悟，便也该放下这些随缘而说的文字。

维摩诘是在家的菩萨，按照我们一般的想法，无论菩萨还是佛，都是神通广大，他们又怎么会病呢？而且在开场的引子里，维摩诘自己也批评了弟子们认为佛生病的说法。对于这一点，维摩诘开场便解释了：

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譬如長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薩如是，于諸眾生，愛之若子；眾生病則菩薩病，眾生病愈，菩薩亦愈。又言是疾，何所因起？菩薩疾者，以大悲起。

这也是为什么大乘佛教一直强调的事情，为何这些觉悟的人，仍然停留在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应该远离红尘万丈的污秽，从此长驻在清凉世界，再不进入轮回吗？

这也是所有宗教都会给出的解释。那些被尊奉的祖师，再不会像希腊神灵那般，只是有着孩子般的好奇心和普通人的各种负面情绪，来到世间，只为满足自己的贪欲或是好玩；他们也不会用战争来打赌，更不会因为一己好恶就要让奥德修斯漂流在海洋上，永不能回家。

他们可以死而复活，也可以停留世间，只为了一个个普通的人。

神，却为了一个普通的人，成为赎罪的牺牲。

他们不是赶快逃离，反而依然坚持在我们不喜欢的世界，所以才有地藏菩萨所说的那样宏大誓愿。

这是关于神鬼的祭祀，开始转回人间的变化。

这个时候，神的形象便发生改变了，《旧约》和《新约》是不同的，那些曾经让摩西尊奉他的约定，现在已变为福音书中的救赎世人的吟唱。

这就是我从朋友伤手，到自己腰背疼痛的所思所想。

疼的时候，我是想不起来的；想到的时候，已是过了一晚又一晨。

人生并非简单的利益计算，更不是依靠天堂地狱的恐吓，宗教庸俗化下去，也就变味了。

这也是维摩诘经所强调的一点，我们的世界之所以感觉污秽，并非是这个世界不对，书中也这样说：若是将视角拉远，从宇宙中望我们这个星球，又哪里觉得污秽不堪了。一个世界有一个佛，佛能够驻在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我们感到污秽，只是因为我们的眼睛，被什么东西遮挡而已。

我自然不能说，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就可以让自己以后，变得更加具有同情心。但什么事情，本就无法确保，即使佛的转世转生，也同样一次又一次。

《白蛇传》的故事，慢慢变成了《新白娘子传奇》，而妖精魅惑人的故事核，一点点演变为男女彼此纠缠的情感故事，到底是那个从山海经以来的警醒对，还是后来这个爱而不能，情缘牵绊的故事对呢？

人类的文明大概就是如此，妖魔鬼怪被铸在大鼎上，好告诉人们如何躲避，逃开这些神秘精灵的戕害。而慢慢讲述的故事，却一点点让这些只知道祸害人的妖魔，得到了人性，他们不再是只知道祸害生灵的异物，反而开始有了人的感情、人的道德，人的好恶爱憎，最终便是人不如妖，妖更胜人的情节。

这个世界，真正伤害人的鬼怪有多少呢？谁又真是被什么莫名的力量所伤害？若是我们相信自己的文化，那就更不用担心，因为这个世界里，有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祖先，总在什么地方，看护着我们。我想，若是这些祖先可以看清面容的话，一定是微笑着的吧。人无法理解死后，但却可以想象死后，想象消解了这种未知的恐惧，也让人与人的现实变得更加温暖。

烧纸是一种风俗，与夏商周这样的古老时代相比，必然是新出的。

但火焰却是始终闪耀的，火和烟，大概从一开始就出现的吧。无论用什么点燃的火，彷佛都带着神秘的符号，能够打通古和今，神和鬼，让人间不再只是人的世界，也让这些记忆中的人，得到了文化下的生命。

人世间的美好，正在于这种自省，过去的并不用纠结，真正该开始的是不贰过的坚持。正如世界是不是污秽，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我们自己。

每只被冲上沙滩的鱼儿，大概都希望能遇见那个尽力将它们扔回大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