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文稿》和演员总统

​最近看一个视频讲颜真卿《祭侄文稿》传世真迹，号称天下第二行书。第一行书当然是我们都知道的《兰亭集序》。颜真卿这幅作品为什么评价如此之高？原因有二。第一是这个作品是他为抵抗安史之乱死去的侄子写的，有历史性，也是正能量。第二，他在写的时候非常激动，直抒胸臆，用笔豪放挥洒，浑然天成。那么我们看他的开头：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

先写时间，没有问题。让我没想到的是，当他非常悲痛，要直抒胸臆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把自己的头衔全部罗列一遍。

1. 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的散官
2. 使持节：加衔，拥有斩杀中下级官员的权力
3. 蒲州诸军事：军事长官
4. 蒲州刺史：行政长官
5. 上轻车都尉：勋官
6. 丹阳县开国侯：爵位

最后把侄子被追封的“赞善大夫“也提了一下。直抒胸臆应该类似于一种忘我的状态。颜真卿不但没有忘我，自己的每一个头衔却记得清清楚楚，像是在电脑上填写实习申请表。为什么？

我不是说这哥们是个伪君子，而是反过来，这就是他的真情流露。他的这些头衔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根本摆脱不了。就好像两个人见面说：”你吃了没？“ 或者西方人说：“how are you?” 这句几乎没啥意义的话，但我们就是会说。甚至“how do you do?“本来是个疑问句，结果变成不需要回答的陈述句。

当然这样的毛病不仅是颜真卿，其它人也都是如此。今年济南有个鼎秀家园小区选业主委员会，候选人名单全是一串头衔（全是退了休的）：”原副市长；原秘书长；原处长……’‘。不愧是儒家文化的发源地。

《祭侄文稿》传承有序，经手的都是历代的名人或大收藏家。比如到了清朝有：陈定，王永宁，徐乾学，王鸿绪，王顼龄。王顼龄的孙子将它抵当给了盐商。乾隆皇帝从盐商手里收购入宫，并在卷首记录了此事：

“此卷之显晦流传，王顼龄徐乾学论之祥矣，兹不复赘。独是二人者，皆本朝世家，亦当叮咛其子弟善守希珎矣。今其子弟不能守而鬻之盐商。搉盐者从而贳之以登之内府”。

那些本朝世家的收藏者，都有名有姓，唯独到了这位盐商这里，就成了“搉盐者”，就类似“卖茶叶蛋的“。这位盐商对这手稿的保存没有贡献吗？为什么他不配拥有姓名？原因就是因为他身份太低，不配。

“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 为什么商人只能娶年长一些的女性？因为年轻一些的女性要服侍官僚阶级。为什么商人轻别离？难道商人不喜欢在家舒舒服服过日子吗？

这就是中国等级森严的官僚体系。凡是官僚，或者有功名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它的都是韭菜。这个制度巧妙而顽固的地方在于：一方面，制度内部的人当然拼命维护这个制度，镇压制度的挑战者；另一方面，没有进入官僚体系的韭菜也拼命维护这个制度，以进入这个体系为荣。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去挑战这个制度，没有更好的选择。

官僚体系是一个封闭的体系。一个人要进步，必须从体系的基层一步一步往上走。几乎不会出现一个外人突然空降到某一个领导岗位的情况。于是它就和外界隔绝了起来。除了基层，外界进不来。在内部，则只有竞争往上爬这一条道路。这种竞争越激烈，竞争胜利之后就越是抓住不放。竞争的失败者当然也不用太灰心，给你个”光禄大夫“，“轻车都尉“，你也不用回家卖红薯。所以虽然有竞争，却都是内循环，很稳定。竞争的胜利者用手上的权力来强化等级制，用教育来洗脑，塑造了一种”德“和“位”的对应关系：你的位置就高，你的德行就越大。所以在最高位的就是德行最大的，也就是圣人。人们当然要对圣人顶礼膜拜，于是也就是对权力顶礼膜拜。

既然如此，很多人就对西方的选举大惑不解。为什么一个毫无从政经验的人会突然当上了总统，比如特朗普。他是一个商人，其实也算是娱乐圈的。好在他号称亿万富翁，在如今的社会大家还能高看一眼。而且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当家作主也说得过去。在中国，“资本家”们可就惨了：人人喊打。而且现在每个人都觉得他比马云强，因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最难理解的当然就是泽连斯基。因为他只不过是个演员，也就是“戏子“。在中国，戏子可是上不得台面的阶级，就是贱民。没有人理解一个戏子如何能当上总统。于是人们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本次战争全部责任就在这个戏子身上：因为你作死嘛，你作为一个小国，不保持中立就是作死。但问题是，保持中立就能避免被打吗？如果捷克保持中立，德国1939年就能够放它一马？如果中国保持中立，日本1937年就不会打过来？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不保持中立，直接亲俄不就好了吗？但乌不是没有过亲俄的政府，也没见得好。你让东欧各国选，是回到当年华沙条约好，还是加入欧盟好。

说到打仗，伊拉克战争2003年3月20日开打，到4月9日就占领了巴格达，到4月15日基本上扫尾工作就结束了，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美国去伊拉克要走半个地球，相比之下，乌紧邻俄核心地带，首都基辅离俄边境才两百多公里，结果俄就是打不进基辅。我也以为乌坚持不到一个月，现在三个月过去了，场面还是僵持。同样面对超级大国的进攻，戏子政府和萨达姆政府孰优孰劣？

这都是事后评价。问题在于，很多人骂泽，并不是因为这个人他有没有能力——他也许行也许不行，没人关心——而只不过他是戏子这个简单的事实触碰到了这些人的神经，于是条件反射地去骂他。这样的条件反射和颜真卿不自觉写出自己的所有头衔一样，都是官本位文化的流毒。

他们害怕的是：如果泽成功了，那就揭开了权力崇拜的遮羞布。原来当官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嘛，谁当不是一样。不像是数学，你不会，那就是真不会。

2022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