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安
李易安

記者/譯者

白崇禧與六張犁:在白色恐怖受難者旁長眠的穆斯林上將

六張犁崇德街的公墓群。

自從八年多前,在五指山上見到軍人公墓之後,我就開始愛上逛墓園;之前也一直想來六張犁,但莫名拖到現在才終於成行。

大部分人對六張犁墓園的印象,大概都是電影《超級大國民》裡面的「白色恐怖亂葬崗」,但不太有人知道,台灣很少見的穆斯林公墓,六張犁其實也有一個。

說「回教公墓」可能陌生,但說到白先勇的爸爸──白崇禧,大部分人可能就聽過了。

老家在廣西桂林的白崇禧,其實就是穆斯林;1967 年他過世之後,蔣介石便在六張犁幫他造了一座規模恢宏的墓園,有雜揉伊斯蘭建築語彙的中式牌坊,也有一個伊斯蘭風格十足的墓亭。

白崇禧墓園裡的牌坊。
白崇禧墓碑後方的黨徽/國徽。
帶有阿拉伯式拱門的墓亭。

一般來說,穆斯林的精神世界是「超越國族」的:如果你看現代穆斯林國家的國旗,一般也都會引用「星月」、「清真言」這些宗教符號,而不太敢把世俗的「國族符號」放在國旗上面。

但身為一級上將的白崇禧,顯然仍然必須以黨國為重:墓碑後方的圖騰裡,正中間的位置居然讓給了青天白日的黨徽/國徽──這種做法,看在世界上大多數穆斯林的眼裡,恐怕是大不諱的。

但除了白崇禧之外,墓園裡其實還有很多默默無名的穆斯林。

在墓園裡走了幾圈之後,不禁也慶幸當年有去科威特學阿拉伯文,至少可以讀出墓碑上的誌銘和教名(但也後悔沒有認真學好)。

有些墓碑上方,會用阿拉伯文註明「穆斯林之墓」(قبر المسلم),但更常見的還是逝者的教名──男性最常見的名字是阿卜杜拉(عبدالله),女生則不知道為什麼,好多人都叫愛莎(عائشة‎)和法蒂瑪(فاطمة)。

來自雲南的穆斯林。
「⋯⋯吾輩應努力為國家、宗教、社會服務。」值得注意的是,國家被排在宗教之前。
「馬」、「哈」兩姓十分常見。

如果只看漢名的話,墓園裡則有一大半的姓氏,都是「馬」、「哈」、「白」、「米」──今日你在台灣如果遇到這些姓氏,很有可能就是穆斯林的後裔。至於籍貫,分佈倒是頗為平均,從山東、廣東、江蘇、河南、安徽,到雲南、甘肅都有。

有些墓碑上的人名,還會加上「哈智」(الحاج)兩個字,其實這是阿拉伯文裡對「去過麥加朝覲的人」的尊稱;如果是去過麥加的女性,則會被冠上「哈佳」。

雖然這座墓園的看點很多,但我覺得這座墓園最弔詭的地方,其實就是它座落的位置──它剛好就位在「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園」的旁邊。

這群跟著國民黨而來的穆斯林,其實也是所謂的「外省人」;雖然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裡面,這些「外省人」是和作為「白色恐怖加害者」的國民黨政權站在一起的,但在過世之後,卻又和白色恐怖的受害者比鄰而葬。

和政治受難者比鄰而葬的白崇禧。

但這大概也是台灣迷人的地方。

雖然國民黨政權的確為許多族群帶來了壓迫,卻也帶來了很多不一樣的元素,讓今天的台灣變得如此豐富──台灣現存的穆斯林文化,基本上就是國民黨於 1949 年帶來的,後來才又有來自東南亞的新移民加入。

再跳躍點講,六張犁的幾個墓園對我來說,大概也映證了「轉型正義」為什麼和「奠祭儀式」有點像 :所有關於逝者的儀式與悼念,或許本就是為了生者而做的,目的則是為了調節生者的生存方式。

有些人認為「轉型正義」沒有用處,還不如拋開歷史包袱、眼光向前。某個程度來說,這種說法也沒有錯,因為時間一久、世代更迭,歷史創傷本就會慢慢淡化──事實上,我們今天看到的各種文明結晶,本來就是殺戮和血淚鑄成的。

但這種因為時光淘洗而生的淡然,終究只是「遺忘」,而不是「和解」。就此而言,轉型正義或許就是一種更帶有賦權意味的行動,能將「和解」和「記憶」放到自己的手上去做,而不只是被動等待時間淘洗。

於是我們也才能在今日看到「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園」,在「回教公墓」旁重新顯影、甚至並存。

但不論如何,六張犁的穆斯林公墓真的非常有趣,不管你是對伊斯蘭世界感興趣、對台灣很少被注意到的穆斯林族群感到好奇,還是只想要有「偽出國」的感覺,這裡都是一個很不錯的去處,超推!

白崇禧墓碑後方的「忠肝義膽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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