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kihaku
Hokihaku

常年学生,经常性影迷,大概率终生失败

陪我长大的所有生物

除了人

我前后总共和四只猫一起生活过。我现在不喜欢说“有”或者“养”这种字眼,总感觉这样描述关系有点太简单了。和大多数中国家庭一样,小时候家长除了完成幼儿园的养蚕作业外不让我养任何宠物。但还是偶然得到过几只小鸡仔,一只乌龟,一只兔子和一些蝌蚪。

我已经忘了是怎么得到那只乌龟的了,我把它放在鞋盒里,粪便是黑色的团状物,我时不时把它拿出来放在地上,看着它是怎么在地上爬行,它很少缩进壳里,哪怕我把它拿起来当成幻想中的飞机,它也只是挥舞着四肢,不知道是跟我表达不满还是以为自己能够爬上天空。那只乌龟我现在还能回想起它身上的味道——鞋盒味加上极少的腐臭味,过不了多久它就死了,白色的眼睑一直覆盖着它的瞳孔,这是我对它的最后记忆。

兔子是在庙会上买的,如今那个地方已经不再有庙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架,每次开车去以前的家的时候总会经过这座高架桥,可能小时候的我在逛庙会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在他头顶上的天空走过。那时候的我关心的是贩卖的玩具和那些写着“蛇女”或“奇幻惊恐秀”的塑料帐篷里的内容。在庙会上售卖的宠物大多数都活不了几天。这种说法是从我爸妈和亲戚嘴里听到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预料到兔子的死,就想以此来缓解我到时的愧疚和难过。那只兔子连大蒜叶都吃,我记得我给它喂过一次蒜叶。在之后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就是有天早上发现它从窝里蹦出来跑到了厨房,留下了一路的兔子粪。那段时间我公公婆婆住在我们家,公公拎着它的两个耳朵放回了窝,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耳朵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跟它死了以后被拎着丢进楼下的垃圾桶时一样。

小时候印象稍微深一些的就是那一窝小鸡仔。爷爷奶奶一天回家的时候提着它们来的,它们太小了以至于都可以被装在鸡蛋盒里,就好像他们是爷爷奶奶在菜场随手买的一盒鸡蛋,在路上误打误撞地被孵了出来,于是不得不带回家抚养。它们的毛好像鸭绒被,我很喜欢把他们捧起来,感觉好像舀起了夏天的晚霞——温暖的黄色。我按个头大小给它们取名:老大、老二、老三……老二应该身上还带有一点黑色的羽毛。那时候住的是筒子楼,有一次其中一只摔到了楼下,我和母亲用一小把米从楼下邻居的门缝中慢慢引它出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康复了。这群鸡仔的命运最后也是天灾人祸,有一只就像战死一样死于鞭炮,还有一只死于车祸,我记得最后就剩一只鸡仔了,有天回家后他们跟我说那只也死了,后来我才知道是被我姑姑还是谁拿走吃了,好像是煲汤,毕竟它太小了,实在没多少肉。

关于蝌蚪是如何得到的我已经忘记了,但那种触感我还一直记得。我喜欢把它们捧在手上,除此之外没有也无法有任何其他的互动。我看着这些蝌蚪一天天变化,长出四肢,身形变大,终于有一天,我们不能再假装对这些变化视而不见,爷爷把它们放进了水池还是马桶里,流出了家。好像我们养的是可怕的生物,在它最终要完全成熟时赶紧摆脱以免它的反噬。没过几天下了场雨,我问爷爷蝌蚪现在会去哪了,他说不知道,但如果今天把它们放到路边的一滩积水里就好了。

后面可能是因为家里面每个人都处于不得不承受的压力上升期,家里也就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了。直到高中,大概是高二的时候,我们不再租房,搬进了现在住的房子。爷爷奶奶为了给我做饭照顾我也跟我们一起住。现在回想我以前住的那个小房间感觉已经很模糊了,那个房间在我高考后重新买了家具变成了我现在的书房,其实整个房子都全部装修了一遍,高考已经不只是或者其实一直都不是我自己的高考,从这间房子开始,一切都在围绕着这件事。有一天爷爷在厨房被老鼠给咬了,于是我妈说养只猫,也不要求抓老鼠,单纯让它知道这个家里有猫。大家好像也对这个极易拆穿的借口接受了,于是一天我们家的第一只猫就来到了我们家。一只英短,几个月大,身上的花纹很是对称,我给他取名叫“皮皮”。他非常粘人,人往沙发上一坐他就会爬上你的大腿,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睡觉了,但其实也不是睡觉。他的睡眠特别浅,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有什么动静立刻就会醒,好像是对世界太过好奇了,连睡觉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后面入冬了,因为天太冷了他老是流鼻涕,我跟父母提过晚上把客厅的暖气打开,但他们觉得猫没有那么娇气。后面有一次白天我把他放到了暖气片上,自此以后他便经常在那上面睡觉,这变成了我们俩之间冬天的慰藉。有天早上,我在房间里还没起床但听到外面母亲已经在做早餐了,爷爷开门时候很急,吓到了他。我听到他在地上打滚,从嗓子深处发出嚎叫,母亲一直在喊“怎么啦,皮皮,你怎么啦?”他当然听不懂了,只是在地上打滚,妄图甩掉脑子里的痛苦,或者只是用另一种痛苦来代替现在所受的折磨。自此以后,他走路老是瘸着一条腿。后面带他去医院检查说是得了传腹,住了几天院以后就把他接回了家,母亲负责给他打针。每次都需要父亲抓住他,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有次母亲给我打疫苗。我一直怕打针,现在也是。当时去到社区医院,母亲可能一是想缓解我的紧张,二是对社区医院的护士不太放心,她决定来给我打针。附近围了几个护士,针头一进入我膀子我就开始哭,好像哭能让我忘记疼痛。护士看到了想从母亲手上把我接走,她抱着我试图逃离他们,最终疫苗还是完完整整地打完了,直到今天我也似乎没有什么后遗症。

皮皮为数不多的照片,这张照片后两天就死了

传腹在当时只有试验药,效果也就不应如人意。一天晚上父亲接我回家,在电梯他跟我说皮皮走了,我哦了一声。当时我很好奇为什么要说他走了而不是死了,他毕竟不是人,只是一只家养猫,走了也就只会变成流浪猫。大家一直都用“走”来避讳“死”这个字眼,好像这个人只是在很平常的日子里进行一次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出行,只是从此以后不再会遇见,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们只是和他们一直有着不可避免的擦肩而过。但事实是他们自此以后就停住了,我们奢望未来一直匆匆向前,就像一列火车,他们只是变成了身后某处车厢带出的风声。最后一段时间皮皮连站都站不起来,进食对他来说都变成了苦难的事,实在没有办法,就决定给他安乐死。我一直不相信前世今生,我觉得对任何人或动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眼前。如果没有自己前世的记忆就相当于没有前世,就像只有醒了之后才知道自己做过梦。我只希望他这次“走”能够找到一处地方,一处冬天里能够趴在暖气片上的地方就够了。

后面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家里又接来了一只猫,是从母亲同事家里领养过来的。以前也是一只流浪猫,身材修长,白黄色的橘猫。我对他的记忆很少,唯一记得的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天放学回到家,打开门后就看到他趴在沙发上,听到开门声后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恢复原状了。我觉得有些好奇,大多数猫在进入一个新环境后都要花些时间来适应,但他好像不需要,只是把更换家庭当成出差住在不同的酒店,他也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打工人,回家后呆坐在沙发上盯着没开的电视。父母告诉我说这只猫跟别的猫都不一样,一打开航空箱他就慢慢走出来,然后把整个家都巡视了一遍。我走近想摸摸他,手还没凑近他就跑走了。后面几天也都还是这样,与其说是宠物,不如说我们的关系更像是合租。最后父亲和我都不太同意他留在家里了,我们不能适应被明目张胆地当作长期饭票。于是把他送回了原来同事那里,对他来说这段差旅终于结束了。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母亲告诉我们,他在同事家里很幸福,但就是什么都吃,之前吃掉了一件毛衣。不知道消息真假,但至少家里的毛衣都松了口气。

再后来就是我高中毕业,原因已经记不清。母亲从别人家领了一只猫回来,原来的家庭是个一家三口,猫一直都是家里的女儿在养,但因为中考临近,家长怕这只猫影响到女儿,于是就决定送人。他来到我们家时大概一岁多,英短蓝猫,体重大概十几斤了。母亲给他取名叫豆包,猫如其名,在猫里我相信他也算是大体格的那一类了。我们一家很幸运,豆包性格很好,心宽体胖,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咬你或者抓你,就算你把他弄烦了他也只是走远一点,找个地方又趴着休息了。他也不怕生人,无论什么人来到家里,愿意动时就上前问问对方的气味,如果对方伸出手想摸摸他,他也挨上去蹭蹭来以示友好;不愿意动时他就呆在猫爬架或者椅子上睡觉。对豆包来说,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添猫粮的时候,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要不就是在猫爬架上或厨房窗户那看着外面。我们从没有过把他带出门的想法,因为每次带他去宠物医院时他的肢体语言都透露着抗拒,就算把他放进猫包里都很困难。豆包也不太喜欢被抱,可能因为他体格比较大,人很难给他想要的那种抱着时的安全感,一般一分钟就是他能忍耐的极限了,后来我发现,如果你抱着他在窗边,他会因为看着窗外而暂时忽略被抱着这件事。于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我就会抱着豆包跟他一起看着外面,尤其是下雪,这对于我们生活在南方的人和猫来说是不常见的,伸出手接上一点雪,趁着还没被手心的温度融化,放到他面前让他闻闻,豆包可能不清楚为什么看起来是白色的,但放在手上就变成了透明的液体。他更喜欢另一种看起来是白色,放在手里也不失去白色的雪。自从给他尝过了牛奶后,只要一听到撕开牛奶包装盒上吸管的塑料包装袋,豆包立刻就会凑过来,然后不停地蹭你,他跟我一样都喜欢喝牛奶,但他不用担心喝牛奶会导致脸上长痘。

我能找到的豆包最早的照片

家里人说他长得和我很像,大部分时间都耷拉着脸,不知道是因为太胖了还是睡不够,上眼睑总是遮着眼睛,父亲说他跟横路敬二一样。我总喜欢时不时逗他一下,趁他睡觉时摸摸他肚子,他也习以为常,只是睁开眼看我一眼,然后伸个懒腰换个姿势继续睡了。我和猫的关系一定只是朋友关系,我非常反感并耻于把自己的宠物当作自己的孩子并且以此自称父母。无论从生物学还是伦理道德角度,人类怎样都不能生产出除了人之外的任何生物。更何况对于这些宠物来说他们有自己的父母,大部分人类都是把他们从父母身边分离带走,他们对于自己生活的家庭无法选择这件事倒是很像婴儿。更何况大部分人类生育是为了延续自己的寄托和永生的幻想,但大部分人饲养的猫狗的寿命最多也就二十年左右,这也就意味着大部分人要看着你口中的儿子女儿比你先一步离开人世。但好的一点在于饲养他们不需要人们付出养育一个幼儿所需要的劳力,成本降低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失去时的悲伤和失落也降低了。像豆包几乎没有生过病,他也并不挑食,猫粮和罐头是他食谱的主要构成。每当吃晚饭的时候,他就会在餐桌的一张椅子上躺下,他坐的椅子也总是固定的几把,从不坐我的那把,如果占了父亲的位置,他就会再搬来一把椅子,而坐到母亲那时,母亲则总会跟他商量,让豆包挪出一点空间来共享这把椅子。

入冬时豆包终于睡在了窝里

家里的老二,也就是豆干,在吃饭时总喜欢跳到冰箱上趴着,他是只狸花猫,身形修长,虽然也十斤了,但一直没有发腮,只是有点小肚子。他大概是在豆包来到家里半年左右接来的。原先是一对夫妇,收养了许多流浪猫,其中有一只生了许多小猫,但实在照顾不过来了,于是母亲就把他接来了。跟豆包一样,豆干这个名字也是猫如其名,刚来的时候干干瘦瘦的,一双眼睛占据了脸的大部分空间,他总是对身边的一切都带着打娘胎里出来的警惕,总是呆在一个地方用他的眼睛看着周围。幸运的是豆包对他的到来并没有任何不适,我觉得其实他对任何变化都不会惊讶,哪怕这个家里人来人往。熟悉了一切后,豆干开始在整个家里探索,任何他能跳上去的地方他都到过,他比豆包还不喜欢被人抱,只有在晚上母亲回到家后,他会跑到母亲身上睡觉。平日里他依然非常胆小,哪怕是送外卖的敲门,他都会立刻躲到沙发底下或者什么地方藏起来,更不用说有什么生人来到家里,很多来过家里的朋友迄今为止都认为家里只有一只猫。每次放寒暑假,当我回到家里时他也会躲起来,等到一两天后才会想起我来,人们说猫也有长期记忆,可能豆干没有,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进到家里的外卖员,我也喜欢蓝色,饿了么制服的那种蓝;可能豆包其实记得我,但只是对我身上的变化感到不安,他需要几天来发现这些变化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总的来说,每次我们都要经历遗忘,认识,再遗忘的过程。相对于豆包,父亲说豆干更会看人眼色,母亲也会说“你看他坏吧,知道你不让进就立马跑出来。”智力上更加接近于人类就有变坏的可能,幸好他总会忘记我这件事让我们确信他的智力还是有上限。

豆干

这就是所有跟我一起长大的除了人类之外的所有生物了,我们一家都觉得他们已经是整个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在如今这个许多人都在寻找意义的时代,许多天真的东西可能能唤起人生物性里那些埋藏已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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