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kiha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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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学生,经常性影迷,大概率终生失败

书房

父亲的墓碑很新,好像昨天才下葬的一样。从墓地出来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雨下的不大,幸好地铁站离墓地不远。这个季节总是这样,天早早的就暗了下来,经常下雨。你总是起的都很晚,所以对于你来说现在几乎没有白天了,你一直都很享受这样的天气。对于你来说晴天和炎热是最讨厌的,夏天时你几乎整天都拉上窗帘,并且把大部分的事情都放在晚上和深夜去做,这样你才能通过睡觉来逃脱白天。你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更短的白天意味着人们可以直接跳到一天中最好的部分,这是一家酒类公司打的广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你唯一的社交方式就是喝酒,最近一次你在短时间内跟不同的人说话是在你父亲死的那天。

  你跟你的父亲很像,都不太喜欢发出声音。你发现那些声音发出最大的似乎享受着所有的乐趣,而你很少会因为不发出任何声音而得到任何奖励,至少幼儿园毕业后就没有了。很多人都说你好像很内向,过度安静,你也慢慢接受了这一点,有时发出声音甚至会让你感到局促,而意识到别人能够看出这点时则让你更加不安。于是你慢慢在生活里磨练安静这项技艺,你从没有过皮鞋,所有的外套几乎都是布制的,这样你在走路的时候不会因为双臂摆晃发出声音,不发出声音开门关门你从小就掌握了,你学会了如何不说话或者仅仅通过几个词来购物,靠着这项技能,楼下那家你常去的便利店店员在你每次结账时都会给你一个他认为以及他所能作出最温和的笑容。他认为你是个哑巴,而你也觉得他的笑容恶心,就像小时候尝试吃捏成食物样子的橡皮泥。你在做爱时也几乎不发出声音,仿佛一张湿淋淋的毯子。你以前看到过一句话,人们的一切不幸都源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无法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你觉得自己静静地待着也并没有逃脱的了这个物种缺陷,你总是坐在自己房间的地上,一口一口慢慢咬着不幸这块饼干,有一只手总是在下方接着,防止饼干碎屑掉到地上发出声音。

  从地铁站出来,那个流浪汉还在门口乞讨。他用几件衣服给自己缝了一张过冬的被子,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好像城市里的稻草人,街道是他们守护的麦田。唯一能判断他是否活着的迹象就是每有一个吸烟客把烟头扔到他附近,他都会爬出被子,立马捡起烟头吸几口。这又让你想起了那些把自己打扮成黄铜雕塑的街头艺人,人们一丢硬币他们便立马复活,好像短暂地购买了雕塑的生命一样。街对面一个妇人牵着她的狗,一只黑色的长毛腊肠狗。她好像遇到了熟识的人,而绳子另一端的狗还没有意识到,依然往前走,微雨的天气让它十分兴奋,它嘴里随着呼吸散出的热气让你意识到现在已经这么冷了,终于绳子走到了尽头,那只狗感受到脖子上一闪而过的窒息,回头望了望它的主人,女人依然在和对方说话,不知道是聊到了什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情绪甚至好像顺着绳子传到了另一端,它跑向那个笑容的中心,仰着头看着他们,想从他们脸上读懂幽默,好像这两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脱口秀组合,但最后也只是两只眼珠时不时从一张脸转移到另一张脸上。它的尾巴奋力地甩着,给两人的裤脚甩上了不少雨水和泥点。

  你突然很想抽根烟,从外套左侧口袋掏出烟盒,裤子左侧口袋掏出火机,你喜欢将他们都放在左边,随身的物品都被你安排妥当,这样在每次出门前只需要简单摸下几个口袋就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最近一段时间你刻意控制吸烟的量,就将火机和烟盒分开放,这样你想抽烟的话不会那么顺利,你需要在手从腰部伸向裆部的这十几厘米里足够的贬低自己,这样才能放弃自己抽烟的念头。但因为这应该是今天的第一根,你也就无所顾虑了。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拿出一根扔给了地铁站门口的流浪汉,正好砸中了他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落在了他的脸和被子之间,他用脸往下蹭着烟,把它运输到嘴边,咬住之后,头便沉进被子,再出来时烟已经点着了。被子下好像是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把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都抽走,只剩下一个点烟的火机。他抽烟就同呼吸一样,尤其在这个天气里,你分不清他头上的烟雾是吐出的烟还是他身体里的水汽,就像一列蒸汽火车,轰隆隆的沉默。

  自从烟点上了你就一直在盯着他,你想起来坐在路边酒馆的那些老人在抽烟时总是在看报,你又想到之前看过的一个说法——咖啡会致癌,过了一段时间后科学家们纠正了这个说法:这其实是因为许多人在喝咖啡的时候都不可避免的会抽上一根烟。你其实更喜欢原本的说法,你觉得上游因素为什么不能算进主要诱因呢?这样难道不是更方便寻找到背后真正的原因吗?无聊、政治难民和观察流浪汉都能导致癌症。

  你知道当然不行,人们为了避免对循因过程的无尽蔓延,一定只想找到其中最能终结的一个环节。但你一直喜欢做这种游戏,你经常由一个单词或者一件事漫无目的地遐想,就像你喜欢漫无目的地闲逛一样。你很少出门,除非必要的情况下,你的儿子在这点上也有点像你。你只会在觉得房间里的吸入肺里的空气已经和你上一口吐出来的一样时才会下定决心给房间换换气。而你给房间换气的方式就是离开房间,你的房间几乎不开窗,你把它视为一个温室或者骨灰盒,就像猫喜欢纸箱,你离开房间后它就可以自己呆着了,你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才能重拾新鲜,好像一对恋人。这种出行一般都是没有目的地的,你只是走上街道,低着头走过那些已经熟悉的街道,脚下的道路已经变成了跑步机上的履带,你想起来跑步机的英文单词是‘treadmill’,它本是发明出来惩罚犯人的踏车,现代人自愿受罚,购买精疲力尽目光呆滞地在跑步机上受刑的机会。你一直这么走着,直到周围的环境和你的双腿变得陌生才会停下。你从不会迷路,你的两只脚会带你回家,它们熟知不同地面触感的区别,指引着你回家:如果踏到类似中世纪道路的古砖意味着双脚走上了这座城市的一条干道上,只需要在某一处踩上去松垮的砖块处拐进小巷就能走上家门前的那条道路,那块砖在下雨时总会溅你一鞋面的雨水;如果踩上了只有鞋底半块长的砖块,双脚就知道需要爬上总共22级的台阶,到达一片较为平整的平台后,踩过地上的烂菜叶和带有腥味的积水穿过市场后,离你家就只有大约400步的距离了;你居住的那栋楼除了第一层的台阶阶数是单数,后面的全是双数,全都可以两层两层地跨越。

  一阵一阵的风随着地铁进出站吹着你的后背,你想起来之前跟朋友打的赌,是关于这个流浪汉什么时候死,你极其确定地下了他活不过这个季节的定论,而朋友对这场赌局感到困惑和失望,他觉得这是个你必输而且无意义的赌局。他详细给你分析了为什么流浪汉肯定能熬过这个季节:他是一个专业的流浪汉,这种天气他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而且还有一个抵挡风雨的被子,那个被子看上去暖和极了。而关于吃的问题,他肯定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肠胃不可能那么娇贵,他应该是骆驼一样的人,一晚上的吃食就顶得上一周。所以无论怎样,这个流浪汉都不应该死。你听了以后没有说什么,但今天看到这个流浪汉的情况你对于胜算又增长了一些,你突然想到当时太过仓促都没有设置赌注,不由得觉得有些可惜。虽然在常人看来这个流浪汉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你已经知道赌盘转到了哪里,想到这,心里不免高兴了起来。看着那个流浪汉把最后一口烟吞下去,你觉得该走了。你特意从流浪汉身边走过,虽然这和回家的方向相反,但你今天并不排斥多走过一条街再回家。你把抽完的烟头扔到地上,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不知道是又一列地铁进站了还是流浪汉在捡那个地上的烟头。

  转过这个街角,就能看见你住的那栋建筑了。你家住在第九层,房子对于你来说大小正合适,其实你也根本不在意这些,对你来说有个睡觉和放自己杂物的地方就足够了。你从出生起就住在这,受益于你父母,他们都努力工作,勤勤恳恳地生活,让你能够糊里糊涂地过完童年。或许可以说你的生活还算富足,从没有过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有的烦恼,成年后的经历也都还算顺利。但你对生活一直带着一种谦卑甚至是忧愁的神态,你认为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预示,预示着在未来某处藏有着的巨大危险。你常有这种感觉,这让你越来越惶恐,于是你选择对生活里的一切漠然,你开始对一切事情失去情感和体验,并只依靠理性来对他们作出反应。你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作出什么反应能让别人不产生怀疑,你从不指望能够作出人们期望的回应,你也不愿意这么做。这并不是出于羞耻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而是同情和可怜,你觉得人类不能隐瞒情感是进化上的缺陷,你不希望本已经被你欺骗的人还因你假冒出的回应而有所期待。你还一直渴望悲伤,有时甚至会因为自己不悲伤而悲伤。你觉得消极是最好的状态,你享受着它带给你的一切副作用:滥用烟酒、陪伴自己和写作。你和自己永远都呆不腻,好像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和你合拍的一个人,你们俩仿佛就是一个人。你每天和自己说无数的话,有时甚至能把自己逗笑,这是你为数不多的快乐了,但也不会持续太久。

  你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在家里了,他们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你三十岁才遇见现在的妻子,曾经有个人给你算过命说你三十岁时才会遇见那个适合你的女人,你从来不迷信,觉得对一个历史上存疑的人的包皮或者指骨建庙立堂都是很悲伤的一件事。就好像你站在湖边,用尽全身力气向湖深处投掷一块石头,然后转身对身边人说:“看,那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以及赢得的结果。”你觉得人幸运时从不迷信,只有不幸时才会诉诸神佛,这让你觉得宗教这件事更可悲了。但你一直尊重这世界上一切一切的宗教,你羡慕那些信徒,这体现在你依照预示选择了在三十岁和你遇到的这个女人结婚。妻子正在做饭,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他这个年纪大部分人做的事。和妻子说了几句话,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你仔细看着妻子的脸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你从没关注过原来她的鼻子左侧还有一颗痣,要是早就观察到这点你肯定不会和她结婚的。她的脸还有一点左右不对称,可能是因为她睡觉总喜欢向右侧睡导致的吧。妻子对于你这种观察早就习以为常,转身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了。看着她将胡萝卜加入锅中,你从没告诉过她你根本不喜欢胡萝卜。

  父亲的书房如今是你的书房了,你从有记忆时就记得父亲每天下班后总会在他的书房里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没人可以进入他的书房,你只能从偶尔的开关门时窥得其中的一些,但每次书房里的陈设都不一样,有时书房里是一个塞满了书的房间,甚至都没有地方落脚;有时书房里的中央摆着一个拳击袋;有时书房里甚至放着一架钢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把它放进去的。直到有一天,父亲的书房门没有关,你看向里面,房间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书房一样正常。父亲坐在书桌前,面前什么东西都没摆,眼睛一直停在刚好越过书桌的那块地板上。你看着父亲的时间足够久了,久到父亲注意到你的目光。他看向你,向你招了招手,你走进了父亲的书房,那是你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父亲让你在对面坐下,看着你,好像你是他的一个客户或者一个来面试的人,甚至是一个待审判的人,你抬起眼睛看着父亲,他的眼睛突然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瞳仁在一瞬间放大,大到占据了他的整个眼睛,你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留下。父亲又突然恢复了正常,但此时他看你的眼神中又带着一种悲悯,这种悲悯还带着嘴角的微笑,好像他想通过这个微笑来缓解你身上的不幸。父亲就一直这样看着你,你不喜欢这种眼神,好像一个卑劣美术生赶工出的一个宗教雕塑,你坐立不安,开始观察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任何不合时宜的特质了,突然父亲整个身子震了一下,震掉了脸上的所有表情,看着你说:“好了,你出去吧,我马上来。”

  父亲自从那天就死了。你走出书房五分钟后父亲就从书房的窗户跳下去了。他好像怕不能保证自己的死亡,在跳楼前用书桌上的裁纸刀切开自己的喉咙,这是尸检员跟你说的,但不用他说也知道,那天父亲的血从九楼一直喷洒到地上,你的母亲不得不应对左邻右舍虚伪的问候加上咄咄逼人的责备,这让他们觉得整栋楼都变得不吉利了。你母亲的泪水从家里一直流到墓地,而你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妻子叫你和儿子吃饭了,你从沙发上起身,坐到儿子对面,而妻子一直坐在你和儿子之间,尽管这个餐桌本来的设计是为了让人两两对坐的,但妻子一直选择坐在餐桌的那个短边上。你吃饭时没什么话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听着他们母子两个人聊天。妻子问儿子最近怎么样,说听到他昨晚好像在电话里跟某人争吵,你这才注意到儿子的眼圈异常的重。他说没什么,就是女朋友跟他分手了。妻子问他那个女孩有说原因吗,儿子说她遇到一个更好的人,那个人单身、左撇子、喜欢吃甜食、讨厌蓝色以及做爱的时候不会哭。你听了以后觉得可笑,好像你去看牙医时吸了笑气一样,那种人造笑声中一般还带着忐忑不安,你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尤其是听到那个女孩说儿子做爱的时候还会哭这件事。整个晚餐自从你笑之后就很沉默了。你想起你从小就喜欢哭,这是天性。当智人还不会说话时就已经会哭泣了,而直到现在人类也是唯一会哭的生物,这里的哭泣指的是情绪性眼泪,人类最初通过这个行为来防御受到的伤害,之后渐渐演变成各种带有各种目的的哭泣,而眼泪中带有黏蛋白,帮助眼泪变得粘稠,将人类的害怕、悲伤、喜悦尽可能的留在脸上。你上一次哭泣是在第一次做爱的时候,那次你无论如何都射不出来,哪怕是耗尽了最后一份体力,你突然感觉一种悲伤,不由得坐在床边哭了起来,对方起身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只是射不出来,只能通过眼睛射精了,眼泪跟精液一样粘稠。对方好像吓坏了,自此以后你们再没了联系。

  吃完了饭,你就去书房了,父亲死后你继承了一切,包括关于书房的一切。你并没有注意到书房的门没关,你的儿子站在门口,他看向里面,房间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书房一样正常。你坐在书桌前,面前什么东西都没摆,眼睛一直停在刚好越过书桌的那块地板上。他看着你的时间足够久了,久到你注意到他的目光。你看向他,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进了你的书房,那是他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你让他在对面坐下,看着他,好像他是你的一个客户或者一个来面试的人,甚至是一个待审判的人,他抬起眼睛看着你,你的眼睛突然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瞳仁在一瞬间放大,大到占据了你的整个眼睛,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留下。你又突然恢复了正常,但此时你看他的眼神中又带着一种悲悯,这种悲悯还带着嘴角的微笑,好像你想通过这个微笑来缓解他身上的不幸。你就一直这样看着他,他不喜欢这种眼神,好像一个卑劣美术生赶工出的一个宗教雕塑,他坐立不安,开始观察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任何不合时宜的特质了,突然你整个身子震了一下,震掉了脸上的所有表情,看着他说:“好了,你出去吧,我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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