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糖
硬糖

人間觀察之餘的小品,希望瑣碎的這些那些也能變得有趣味。

colleague with benefits

colleague with benifits。把「我可以」的範圍擴展至朝夕相處的同事,正統食窩邊草行為。雖然我萬分無法理解,從早到晚8小時,日日來相見的同事,僅僅與之共事已經太足夠,為何還要刻意進行必要以上的情感和肉體交流。踐行者們卻說,如此一來不僅可以加強團隊凝聚力,提高工作效益,更可緩解枯燥工作中積壓的壓力,於情於理都很實惠,何樂而不為?何況,這種交流有時並非刻意,而是情非得已,畢竟七情六慾不會到辦公室就被自動隔離。

我在中國工作時間太短,短到沒什麼新發現。來到日本後,發現這邊睡同事似是尋常事。上一間公司風氣就十分開放,男女關係極混亂,我將之歸因於下班後聚餐太多:喝完一攤又一攤,成日喝到上司下屬界限模糊,什麼ですます?搞就完事。而那時社內半公開的秘密是,某銷售部,據說整個部門的姑娘都跟銷售主管睡過。許是因著這種緊密的「羈絆」,他們部門業績一直遙遙領先,長期佔據全公司第一位置。猶記每臨到月底KPI考核,老闆常是看完他們部門的報表一言不發,半天才來一句「やばいぞ(離譜)。」有點悲喜參半的意思。

當時我十分厭惡那種風氣。一次小組聚餐,喝完第二攤,眾人一起出了店門,一向舉止得體的某組長竟笑吟吟地在暗處勾住我「走,帶你去卡拉OK」直嚇出我一身雞皮疙瘩,心下暗想這公司再不可久留,明天一早就找獵頭。其實我一向對男女間的醃臢往來鈍感有餘敏銳不足,回頭想想,某次此人在我做報告時忽然調整坐姿、換了個語氣意有所指地嘀咕:「我發現你嘴巴好小呢。」的時候就應該感到不妙才是。

跳槽後,聽說那位組長早在公司內養著數位情人,且會眼疾手快地對剛進公司的新人發起攻勢(得手率均在90%以上)可以說時間管理做得相當不錯了。跟我爆料此事的前同事竟也是他的情人之一——要不是我辭職了,她可能永遠也不會告訴我。以為爆料是出於吃醋報復,沒想到她說早已使計全身而退,「活兒那麼差還一天到晚洋洋自得,我恨不得舉報!」言語間有種當初迫不得已才委身於人的感覺。但我依稀記得以前她可沒少吹覺得他「長得又帥業務能力又強」之類的彩虹屁呢...嗨,「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與性有關,唯獨性本身。」Oscar Wilde誠不我欺。

現公司倒是沒有上一間公司的混亂氛圍,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一派澄澈恭謹,每個人都帶著很厚的面具,每一次互動都是極有分寸的公私分明,這種過分乾淨的氣質總算暗合我對日式職場的期待。然而水面上總是看不出暗湧存在與否的,一旦稍稍下潛,就發現別有洞天。

因工作所需我們時常出差,一整個團隊會住在酒店同層樓,一住就是一星期,非日常性質的工作形式難免帶來一些對非日常可能性的期待,熱血男女們在一天的工作激情退去後,湧上對另一種激情的渴望。潘多拉盒子漸漸蓋不住盒蓋,星期一星期二還是個道貌岸然的正常人,挨到星期三就有點蠢蠢欲動,總尋思能跟誰發生點什麼。

想來一星期這個尺度確實很微妙,可算長也可算短,這期間發生的事,可以是一次性的,也可以在下一次週期到來時再續前緣。最妙的是,一切將在一星期後心照不宣自動刪除,回到公司,回到日常,上周種種便如大夢一場了無痕跡。此種方便與隱秘性,終於滋生出一場場一次性或可反復多次使用的夢境。

同事L就大夢了一場。

猶記某個早上,我看見L第42次站在窗前,再次高聲進行近期必須離婚的宣言,「必須離開這個倒霉催的男人!」婚戒早就悄無聲息地拿了,同時她多了個習慣,聊天途中冷不丁地舉起手來,微笑給對方展示自己毫無痕跡的無名指——此情景第一次發生時我晃了個神,還以為她在比中指致敬人生,心道還挺搖滾。

L還給我看了一些她先生的照片,皆為她隨手抓拍,畫面糊穿地心,毫無感情色彩,可能是專門用來加深仇恨值的。L絕望點評:這頭禿的,我是真不想再跟他發生任何物理或非物理交流了。據說他們已經四年沒一起為愛運動過,對方似乎也沒有這方面需求,L堅持穿點綴著羽毛or珍珠or蝴蝶結的成套昂貴內衣,儘管毫無展示機會。身心皆被忽視,難免漸漸走向失衡,L忍不住痛罵,「禿頂還他媽性冷淡,不合常理里透著惡心!」

仰賴周圍霓虹同事聽不懂中文,我們的閨中密話往往公開且無忌。就算L正咬牙切齒地說:「我真的特別想過X生活,一天五次!」旁人看來也好像只是在為寫email找措辭而喃喃自語。而作為在座唯一聽懂之人,自打她的欲求不滿不斷側漏以來,我覺得自己像fight club里坐在下面看絕症女病人對話筒念叨「all I want is to get laid for the last time...」的男主角。一種荒誕的絕望籠罩了我,有時聽著聽著便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抓住她馬景濤上身般咆哮:真是敗壞風氣啊,我一介純情少女哎,你怎就忍心?!

沒想到事態很快發生改變,徬彿就在忽然之間,L咬牙切齒碎碎念的內容變成了無限花痴:「怎麼就可以有這麼帥的人啊啊,你聞到沒他好香啊啊啊,今天的西裝也穿得很好看啊啊啊啊」,我瞥了一眼斜對面留美歸來的24歲男青年,嚯!徬彿剛剝殼的生鮮荔枝,水亮,白裡透紅,透著隱約清香,真是整個人都被Bling Bling的音效和光效環繞。

「確實是極品。」

「老娘要睡他!」L對著荔枝斬釘截鐵,伊逼近黃臉婆的面上,竟已綻放桃花鮮妍。

女人真是好神奇的生物。

我呆愕地觀察著她的生態變化,「呃,需要叫醒服務嗎親,抽巴掌潑冷水任君挑選。」

「呵呵,怎麼,覺得我配不上他?」

「臣惶恐。」

「你們這些未婚女孩就是膽兒太瘦,把男人過度神化,一旦見到真的好貨,個個縮頭烏龜。」

「娘娘教訓的是。」

「我問你,他不帥嗎?」

「不能用一個帥字概括。我願put it in this way: 他的好看,與我們,有壁。」

「那就對了,」她笑,「Dream bigger.」L總是用那突如其來的世故和靈光一現的自信令我懷疑人生。誰料荔枝在對面剛巧聽到了這話,罕見地抬起眼來朝我們笑了一笑。可能以為這邊正在聊手頭的case吧。

本以為事情就只是這樣而已,沒想到此後L還真就無事生小、小事化大,飛速跟荔枝搞起了曖昧。在勾引男人這件事上,首先需要具備的特質並非貌美亦非妖嬈,而是會「祛魅」。不得不承認,L那句吐槽是對的:未婚女孩往往葉公好龍,神化異性,導致畏首畏尾,或者說,只見男女關係之表象而不得要領,終日愛撫門框不邁,難以進入風月佳境。饒是隨年紀漸長,我的臉皮厚度與日俱增,論到真槍實彈也難免捉襟見肘。

而關於L如何在時限內勾引荔枝又如何踢到鐵板這件事,我可能需要稍微鋪墊一番才能娓娓道來,起碼不能直接用「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麼俗套的開始吧。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團隊從關東赴關西紮營,在大阪皇冠酒店住到的第三晚,正是人心開始蠢動的時刻。說起來這晚離L傾心於荔枝已過去半年之久,這期間他們開啟了某種意義上的曖昧。一次慶功宴後,他們一起去第二攤喝得雙雙發茫,荔枝被L逗得哈哈大笑,說他從未見過這麼有趣的女孩。他們加了LINE。次日L面若桃花地對我再三重複,已有多年沒人稱她為「女孩」了...那天她沒喝醉卻就此宿醉了半年,一場貪圖色相的花痴變成了漫長的心動挑戰。

曖昧情節乏善可陳,每天在LINE上聊個幾句、多次相約二人午餐、不經意有些肢體接觸,也不似學生時代圖書館同時摸到一本書指尖觸電般那樣令人回味。接點在一次次增多,但都無法從量變昇爲質變。她悶騷且兇猛,他友好有分寸,沒有一個特殊契機來扣動扳機,那枚春心的子彈無論如何都送不出去。

「我從未見過你這麼有趣的女孩」,啊!

誠然,他們是來自完全不同世界的物種,瞧瞧這跨次元的設定:L是來自中國東北殷實家庭的做題家,努力且自驅,自小埋頭苦讀一路卷到日本最高學府,升入大學後情竇初開,剛好遇到不錯的前輩,便如做題同法炮製,成功成為早婚大軍一員。若將她30歲以前的人生比做遊戲,那麼一定是那種只有一條任務線,關卡清晰,基本上沒有副本的古早通關遊戲。雖然越往後Boss越強,但基本是一個類型,用同一種打法即可次次橫衝直撞地過去。我想L的自信來自於她對這種打法的經驗累積及通關方式的確信。

荔枝則是那種進入此人instagram會看到大量健身房、衝浪、遊艇、凱撒沙拉等像片的陽光青年,可貴的是很少有自拍。他出生在德國,在奧地利成長,去美國讀大學,德語比日語還流利,是名副其實的歸國子女。持續健身及飲食上的高度節制,使他的形象有著經過精心雕刻才有的洗練味道。富裕的底色為他加持充滿餘裕的光環,那種鬆弛感是鮮在亞洲國家男士身上看得到的。即使在日本,想與這樣的男士萍水相逢亦不容易,若非在職場相見,二人大概永遠不會有交集。

而這樣的兩個人,在慶功宴酒精催化下被融化了彼此固有的形狀,匯成一團和氣,有趣的化學反應發生了,L的「做題方式」令荔枝感到新鮮,他渾然釋放出的好意更令有心栽花之人堅信,若有酒精加持,一場獵豔勢在必得。

回到大阪第三晚。人事活絡的L此前已佈局多時,發動幾位團隊裡交好的知情人今晚為她湊局(大家自然都知道她已婚,也都知道她對他心懷不軌,那他們都在用什麼樣的心態撮合二人?如果你有這樣想過,說明你是一個純良的孩子。跟我一樣。)晚八點工作一結束,一行人就趕去便利店買了大量熟食酒水帶回酒店在L的房間聚會,荔枝自然也被邀請過去。

在非日常的封閉環境裡,人會有些渴望失控的感覺。自己不能失控的人,就很願意看到別人的失控。這大概能解釋為什麼大家熱心幫助L,如王婆為西門慶做媒般順水推舟。我想像著一行人在房間里大啖啤酒,各自心懷鬼胎,面色玩味的畫面。酒局開始兩個多小時後,L發來了戰地情報:「他說他可能就要跳槽去別處了。」

「所以你要放棄嗎?」

「當然不。」

又過去一個多小時,隱約聽見走廊陸續傳來其他房門開開關關的聲音,猜想酒局已經結束。然而L並未發來後續消息。是正在翻雲覆雨?還是要走純愛路線,先互訴衷腸,聊聊人生聊聊事業,再翻雲覆雨?今晚條條大路都要通向同一個羅馬,不然L的那些昂貴內衣將再次失去展台——在坦誠相見時刻發現女人穿著成套內衣,男士就知道今晚他才是獵物。我想像那些瞬間,獵物被剝殼吸髓,磕到只剩一顆滑溜溜的內核;蠶食著水噹噹的果肉,步入婚姻倦怠期的女孩終於再次春光乍洩。

凌晨三點,手機屏亮起來,是來自L的消息。

「我正坐在他房門外。坐了有一會兒了。

敲門他一直沒回應,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有接。

你說,他會不會真的只是睡著了?」

我起床打開門往冷颼颼孤寂寂的走廊看去,遠遠的,披著白晃晃浴巾的L向我晃了晃手臂,隨後像是覺得冷,用浴巾把自己裹了個嚴實。這是什麼發展?什麼都沒有發生嗎,還是另有隱情?L執拗地坐在原地,沒有跟我交代來龍去脈,我讓她先回自己房間休息,也不曉得她幾時回去的。

那天後一切正常。回東京前一晚的團隊聚餐上,瞄到荔枝給L遞筷子,L笑笑地接過,應該不是發生尷尬事鬧僵了的樣子,卻也不像是已經建立甚於同事之交的微妙關係。儘管一個沒有揭開謎底的謎題還掛在彩燈上,這場節日狂歡已經虎頭蛇尾地結束,只留下滿街彩色碎屑被風吹得四處都是。

L開始去健身房了,每天下班後雷打不動地跑1.5個小時。她開始吃凱撒沙拉。她的妝容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從來淡妝近似無的她大肆用起了NARS的orgasm系列,有次腮紅擦得太濃,被同事懷疑體溫過高而備受關懷。她還斥資十七萬日圓買了一雙Jimmy Chou的高跟鞋,薄紗覆蓋之上鑲滿碎鑽,跟高尖細,配合一系列服裝風格的突變,可以說日漸宛若旁人。

接近二十萬日圓的一雙鞋到底還是讓L心疼了,倒不是買不起,只是她說她以前最貴的鞋也只是兩三萬而已,都很好穿,她就沒想過人需要買這麼貴的鞋。但她還是每天都把它穿來公司,昂首挺胸,步伐小心翼翼。這雙閃亮喜氣的鞋踩在格子間裡,總顯得有些委屈,那種微妙的違和讓我感到些許似曾相識。

L沒有再提起過那晚的事情,每當我想要深挖,就會想起她裹著浴巾的畫面,就沒有再問下去。聊天時L依然會提起她先生的話題,只是口吻像在說別人,有些無關痛癢,不曾再有之前那樣的咬牙切齒。而荔枝身邊從不缺其他女同事的環繞,她們從知道了他即將跳槽後更加來勢兇猛,應該是想在最後抓住一點希望。荔枝總是一副好脾氣地全盤接受,就像他對L一樣。不管女同事們言語間纏得再緊,也似乎總有打太極全身而退的從容。

我感慨連連,而L顯得無動於衷。我只知道她會在給他發社內郵件的文章最後加一句天氣很好,或是你今天髮型不錯這樣簡短的句子,而荔枝也會很彬彬有禮地回復說謝謝。從始至終,作為一個旁觀者,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這樣類似海面波紋時起時伏的樣子。

荔枝離職那天,同事們去會議室為他相送,L沒有去,我和那晚王婆之一的男同事去找她,途中該男同事突然說道,「L本來計畫在這間公司做滿三年再跳槽的。」

「這才剛一年半不到。」我算了一下。

「其實他之前跟上司私下談了幾次,他說他被harassment,已經不堪其擾。啊哈,男人也會被harassment哦,可惜公司沒有提供什麼幫助。」

......

L出現在眼前。原來她是去買花,手裡還拿著一封信,說剛剛在練習致詞,有些緊張。看不出她臉上的一抹緋紅是源自NARS還是花束反光抑或是激動,但這樣的L很美。我意識到自己其實近距離目睹了一個女人的進化歷程,僅僅是一年時間,她的形象已今非昔比。怪不得人們說春心萌動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化妝品,充滿企圖的野心足以讓她所向披靡。

歡送已經點到為止,大家還有工作,沒有太多依依不捨。我們逆流隨L走進去,L把花遞給一臉錯愕的荔枝,然後在眾目之下展開了信。我下定決心,如果L熱烈告白,我就當場把她敲暈帶出去...好在L剛開口就已經泣不成聲,她哽咽連連:感謝荔枝的存在讓她變成更好的人,讓她想要去更高的地方,荔枝不在了以後,這裡會變得很無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那樣的日子。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我心情複雜地看著坐立不安的荔枝,突然明白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不就是那雙Jimmy Chou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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