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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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選擇芒果。我問芒果有毒麼

憂鬱下午茶

(编辑过)
此刻,我倒像那流浪貓,有欲講未講的話,讓這悲傷一直生長。但我,終究是為思緒所累的人類,無法瀟灑轉身去聞路邊花香。

剛認識的朋友如約來找我喝下午茶。

她婉拒我從行李箱翻出的茶葉和茶杯,自己帶來冰茶、檸檬水調製,一人一大杯。又帶了蔓越莓麵包,蔬菜餅乾,有調味、無調味的堅果各兩種,妥帖地裝滿一盒。好豐盛。擺在戶外的小桌子上,頓時有了野餐的氣氛。

剛坐下來,天色微微暗了一分,欲下雨的樣子。她開口:

「最近有個朋友跟我說,在C城住久了,很容易抑鬱。」

我錯愕。她來訪前,我正在起稿,盤點我初到這座小城的喜愛。晴麗的天氣,疏朗的街道,沿街是溫馨悅目的老房子,門前是蔥蘢整潔的草坪綠地,友善的當地人,啤酒,音樂,藝術,自行車,遠足,行山,滑雪,人們熱愛戶外運動。我難以理解,這樣的城,如何會是致鬱的城。

「為什麼呢?」

「不知道。」她搖頭,很輕地說。

「那麼你呢?」

「疫情待在這裡的三年,是有些。之前假期時常回家,就還好。」

我不語。其中包含的元素太多,我難以明確,也不便追問。也許,致鬱的不是所在之處,而是危機時期與家鄉的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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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轉了話題,關心我的狀況:「妳時差都調過來了嗎?」

「調過來了,只是早上總是醒得早、也許還是有點焦慮。」她神色略略驚訝,但轉瞬即逝。

「對了,妳前兩天給我的泡麵,要不要拿回去一些?食物太多,我都吃不完呢。」我笑道。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好。我只希望妳不要像我剛來那樣,總是餓著、渴著。我記憶非常深刻,第一天睡醒的時候,我特別特別渴,但找不到水喝。又不敢喝水龍頭的生水……」

C城是一個很乾燥的城市,就簽證官都會叮囑我keep hydrated。我想,那樣絕望的渴,一定深深烙在了她二十歲的身體記憶中。這兩天她的極力幫助,避免我走她走過的彎路——或許也是在投射自身,嘗試彌補、慰藉當年那個無助的自己。

但我的言語卻無法承接她的述說,不知該如何穿過數年的光陰去安慰那個孤單的她。只能喃喃:辛苦了,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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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或,她述說一兩個現在的煩惱,或無私地分享學業的經驗。多數時候,我默默地聽,給一些簡單的、或non-verbal的回應。感謝、安慰、或嘗試提出一點點建議。對話空下來的時候,我也不急提出話題。茶點豐盛,時間還長,我想。一陣細雨,從房簷下吹來拂面涼意。一隻疑似金龜子的大甲蟲飛過,發出響亮的嗒嗒聲,騙得我們以為是有活潑的小狗碎步路過,都笑了笑。「妳看,他們有彩虹旗。」我隨之抬頭望去,兩個打扮頗為酷兒的人,一個滑板、另一個騎著三輪車,車上有Progress Pride Flag。我們遙遙地招了手。

我是慢熱的,兩三天相處下來,我相信我們之間適於慢節奏的談話。

但某個兩分鐘的沉默後,她忽然說:「我差不多離開了。妳還可以有時間再做點事情,或者睡一下。」說著話,她手裡的冰飲還有大半。

無法反應過來的錯愕,我甚至來不及想出留客之詞。只順遂地答應,一起收拾桌子。心裡倉促盤算著有沒有什麼話題可以再展開一會,以證明我對談話的興趣。

但沒有成功。隨她步下階梯時,她回頭溫和地說:「別送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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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之後,我不免失落,有些鬱鬱。昨日我們在途中,交談開始深入,她提起我熟悉的podcast,問起我有沒有看《1984》,嘆氣說起歸國計畫的動搖。她跟我分享內心的浪漫與細膩,喜歡的書與電影,成長的感慨。我也試探著,跟她講起了甄江華、烏衣、鐵鍊女。本預期今日的談話可以更為深入,無論是內心世界或是社會觀點都好……但最終,也許因為我的被動與遲緩,停留在淺層、點狀、短暫的閒談中。

我將物件收拾妥當,仍覺很悶,索性出門散步。

來了四天,這還是第一次獨自出門。

天空仍飄著細雨。街道寬敞又空曠,只有稀少的人車經過。我戴上帽子,沿街看襯著松柏與草坪的老房子,墨綠,靛藍,米白,明黃,都是過去兩天在車內匆匆看過但無暇欣賞的,現在終於可以駐足欣賞。

但失落感揮之不去。或她的憂鬱感染了我。在這漂亮的風景裡行走,我竟感到非常寂寥。

最後我走到一個花園,雨變大了。我進入一個凌霄花爬藤掛滿的幽綠涼亭避雨,一隻脖子上有項圈的雍容貓咪,正慵懶自在地躺在我對面的弧形石椅上,微微抬眼覷我。

是有家的、有底氣的貓咪。我卻想起《沖繩流浪貓》:「你不曾像人類那樣 習慣要解釋自己在網上 講出了抵消一切哀傷……」。此刻,我倒像那流浪貓,有欲講未講的話,讓這悲傷一直生長。但我,終究是為思緒所累的人類,無法瀟灑轉身去聞路邊花香。

無法講出的。我們都是有所保留的人,何況長年生活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裡,養成了差異極大的互動習慣。我無不憂傷地想像,在這個地方,也許真的難以再碰到一拍即合、可以舒適袒露心聲的朋友了。即便是彼此友善,也有著淡淡的疏離與自持,而這種疏離,或許正是一個疏闊的城市對少數族裔移居者呈現的陰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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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舊友去澳大利亞前我抄給她的最後一首詩:《澳小利亞》。

幽靜的小國

兩千多萬人

像兩千多萬雨滴

灑在七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每顆雨滴都是單獨的

看似可以消溶結合

實則都是一顆

互相抵觸的內核

星期天早晨

鳥嘴挑破雨滴

把最小的那顆

吃進去

啊,在澳小利亞

電波和電波

都是永久

分離的

原來在這個小鎮,我也是相似的處境。在漫長的冬季,並不能確信自己不會陷入憂鬱中……


書寫、反芻的時候,那些零散的對話片段也在逐漸凝結,我忽然重新理解某些談話背後的需求。我有了靈感,給她傳訊:等XX搬走,妳要清潔屋子時,我一起去做吧。

她即刻回覆:「真的嗎?那太好了!我真的很為這件事煩惱。」

相處三天以來,我在她身上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明媚和雀躍。

我心頭陰霾也一掃而空。接受先行者滿溢的善意時那種無從回應、無以回報的愧疚和不安,開始找到出口。信心又開始生長。

我想,我會找到辦法的,我會找到自己的方式和節奏,去表達關心、支持與回應。而這,在疏疏落落的美西小城,或便會是連結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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