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老爸

父親節到了，直覺想到朱自清的散文〈背影〉。

老爸退休前擔任國中文書組長，管學校大印，他寫了一手龍飛鳳舞草書，常有人央他寫春聯，索討的人多了之後，過年期間我們幾個兄弟便去市場擺攤子。他的字太草，常有人問「山川好爭爭為虹」是什麼意思（其實是山川浩氣氣如虹），春聯生意不是很好，但夠我們買新牛仔褲過年穿。

寫信的時候，老爸是個老派的人，力透紙背的家書開頭總喚我「O兒」，末了道「安」，然後「父」字作結。信裡不外是叫我安心用功、家裡都好別擔心、錢不夠要講、有假常回家；用語就跟他寫的公文一樣，文謅謅。

但實際生活裡，他個性豁達，愛聊天、抽菸也打牌，愛聽音樂也喜歡蒔花弄草，擅打桌球還會彈風琴；當然，他的多才多藝還有剛才提到的一手好書法。

小時候住學校宿舍，有個小院子，被他種滿了各色花木，夏夜院子裡空氣中總是飄著花香，樹蘭、梔子、玉蘭跟含笑，有時個別開，有時就一起，從小聞慣了，即使是小孩，我們也聞得出彼此競爭的意味；
竹籬笆上爬著手臂粗的九重葛，是老爸自己嫁的枝，一到開花時節，紅的白的粉的紫的，一整個花團錦簇五彩繽紛，但那時候我們還小，一想到要抱著修剪下來的帶刺枝葉拿去燒掉，都苦著一張臉。

興之所至，他也會帶著老媽搭平快一路搖晃到花蓮去，只為了買兩株國蘭回來養。買回來後分株分盆細細修剪，寶貝的緊，後來還真開了花，他就廣邀學校老師來觀賞，好不得意。
他確實是有令人羨慕的綠手指，種什麼都長得好，除了國蘭，還有一株山茶是心頭好，那是他學著培育出來的，每年花開時節都要抱進客廳放在顯眼位置，指著叫大家看，「有沒有？六角的，看到沒？」。

去花蓮那次，他跟老媽順便還帶了幅巨大風景油畫回來掛，大家都嫌棄得半死，只有他自己讚不絕口，說我們沒眼光不懂欣賞。

不知什麼念頭，反正他就是買了台富士單眼相機，帶老媽遠征台北新公園，用假山噴泉當背景照了張相片回來放大加框，也是掛在牆上，也是大家嫌棄他得意。
日後聽老媽提起這些往事，她說也就去過這麼一次花蓮、一次新公園...

其實老爸只是拐著彎帶老媽出去玩，免得節儉的老媽捨不得出門，我猜。

老爸沒提，老媽也不知他哪裡學得琴，但老爸很會彈風琴，學校操場邊的中山堂有台風琴，就擺在桌球邊，不打球時，老爸就坐上去。他從不看譜，彈的曲子像強風吹拂，沒人說得出曲目或來歷，跟他桌球、書法的風格一樣不羈。

在那個還有麵粉配給的年代，靠著一份中學教員薪俸度日都難，還能有什麼閒錢，寅食卯糧是常態，但老爸骨子裏終究是個品味生活的潮派。

於是，老媽硬是省吃儉用攢了錢由著老爸買了電視，是那種四支腳、螢幕有拉門的勝利牌，好讓全家可以凌晨爬起來幫中華隊加油。
因為怕睡過頭，每逢世界少棒、青少棒、青棒轉播賽季，我們小朋友就在客廳拼椅子當床，等大人叫起，然後一人泡一碗統一肉燥米粉，邊吃邊歡呼。

後來加碼買了忘了什麼牌子的錄影機，用的還是沒多久就被市場淘汰的Beta帶子，租看了哪些片子早已忘了，但跑車造型的迴帶機轉動起來，車頭燈亮起發出吱吱叫聲，印象深刻。

老爸喜歡聽音樂，忘了是山水還是王曲，總之老爸也搬了套二聲道回來，家裡一堆鄧麗君的唱片，還有我們聽不懂的「新馬師曾」，後來明白那是老爸的鄉愁，田園將蕪胡不歸。
潮派老爸也沒放過西洋古典音樂，有一陣子，家裡老是歡樂的敲打聲，那是「森林中的鐵匠」

上了國中我們就自己買蔡幸娟、空中補給；過年時候一大早就放那首南北管八音「萬壽無疆」，我們小孩總嫌吵，後來老爸從善如流改放「恭喜歌」，「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聽著就覺得很歡樂。
有趣的是，這兩年我跟老弟不約而同在過年期間用電腦播起了「萬壽無疆」，當然各自的家人毫無意外地抗議，「好吵！」^^

小時候的黑膠唱片如果能留到現在就好了，不管值不值錢，都是那個美好年代的美好回憶。

多才多藝的老爸，也懂歧黃，逃難到香港期間，他向一位據說是大師級的賴姓老師學了中醫，不過老爸講話習慣膨風，我們雖不知真假，但小時候感冒幾乎不上診所，老爸把把脈，叫我們伸出舌頭看看，開一帖藥，煮成一碗黑黑濃濃苦苦的湯，配一片梅餅，喝完趕進被窩發汗，隔天就好。

身為老廣，老爸喜歡飲茶，講得一口好茶，喝的卻是二三十塊錢的烏龍。
記得那時候每天晚上都有個陳老師騎車載兩個女兒來家裡擺龍門陣，老爸備茶跟零食、陳老師也會帶沙其瑪或可口奶滋。倒底有什麼話題天天好講，其實我們不在乎也沒在聽，重點是守在旁邊等大人剪開零食袋子，如果是沙其瑪，頂多伸手兩次，若是餅乾就待久一點，拿完扣打就該閃人了，久留也沒搞頭。

關於飲茶，印象中老爸曾帶我們上台北國賓一次，那可是童年了不得的大事，唯一一次住台北旅館兼唯一一次吃國賓港式飲茶，住台北哪裡已經忘了，也許老媽還記得，我只記得大家在彈簧床上跳個沒完。
忘不了的還有國賓飯店叉燒包，紅色內餡是童年驚為天人的味道。

去南部唸書之後，沒想到跟他的緣分就這樣淡去了，沒等到我畢業，他就撒手而去，別說抱孫，連婚禮都沒趕上。

現在想想，除了他的瘦，我竟沒有遺傳到他的半點才華洋溢。哎～
如果這會兒他還在，機靈調皮的小胖瓜就有福氣了。

不同於朱自清的父親，
我老爸是個瘦高個兒，他也喜歡穿大衣，很厚重的那種。冬天裡圍上一條灰色或深藍圍巾，再加一頂呢料鴨舌帽。

我印象中的父親背影是這樣。

8月8日，今天是爸爸節

各位爸爸，趁你還抱得動孩子的時候，把他（她）抱起來一下，
好好感受一下為人父的喜悅。
（警告：舉高高就好，不要甩、不要拋，尤其是未滿一歲的孩子）

最好是今天，現在，想到就做。
不然就會跟我一樣，
別說兒子、女兒，
現在連準備升小三的孫子，我都抱不動了。

只能跑一個圖來想當年

謹祝我天上的爸、我太太的爸、我孩子的爸、我孫子的爸...
以及天下所有的爸爸們，

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