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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挣钱,我都要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接力访问079 董吗子

我不停地拼命,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喜欢的东西跟这个世界交换些什么吗?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

题图为电影《醉乡民谣》(2013)剧照

叠贵给董吗子介绍“接力访问”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大抵是说,这个栏目希望了解“每个人怎么活着”。在聊天之前,有的时候我会问问对方是怎么被介绍进来的。董吗子除了上面这句高度承上的总结,又说了一句非常启下的话:在别人的世界里,或者在朋友们的世界里,我是一个音乐人的角色。因为我会出席一些活动,都是以“做音乐的”这个身份去出席的;而我自己活着的状态,或者观察世界的角度,恰恰又不是音乐。

叠贵是这样给我介绍董吗子的:高中毕业之后开始当大巴车售票员,做过厨师,这些年一直做音乐,是我最喜欢的贵州音乐人,认识多年,一直共勉。又补充,“是个话痨”。

后来我去看董吗子(鉴于大家都叫他“吗子”,下文省略姓氏)的介绍,他还会说自己“贩过牛马”。他写过一首歌,叫《我嘞家》,因为家乡情浓,据说让很多人哭过。他和朋友们做过“贵州乡土民谣工作室”,做过巡演,不过确实如他所说,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和吗子聊天就从他“失去音乐创作状态”开始。他说话有两个特点,第一是不惮于谈论自己的内心,这个很多人都做不到,至少做不到那么直白,因为会觉得肉麻;第二是他遣词造句有一种寓言的感觉。因为直白地罗列事实,词句后面的含义会自己浮现出来。我很爱听他讲话。

吗子是贵州织金人,90 年生,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弟弟也是音乐人。《我嘞家》就是被弟弟唱出名的。后来吗子不做音乐,弟弟或许觉得他不可理喻。“一起做的时候就很不可理喻地无法交流,不做应该也是也一种不可理喻的感觉吧,我无法知道弟弟最根本的看法,也就什么都没有解释。”

吗子没有用过“才华”这两个字,他总说自己写的音乐很烂,有把之前的自我完全推翻重来的意思。这种自我颠覆的冲动和他思考“为何工作、为何活着”有关。从 2015 年到现在,8 年的时间他都用来完成这个命题。据说完成了。


以下是董吗子的口述。为了阅读方便,一些内容在顺序上有所调整。


我最开始做音乐是因为秉持着某种热爱。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者是你自己内心的想法,都能通过音乐表达出来。这些表达你反复看到,你就会开始质疑。质疑自己的这些表达,这是应该的表达么,我发现自己无法去做一个完全“自我”的创作者。因为当你想写一个民谣的时候,你会发现对身边的生活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对人们的状态也是一无所知的,你写出来的歌词有时候都不像你自己,所以就失去了创作状态。但是人们又觉得你是一个音乐人,你又需要创作。

这就得从我的内心说起。我对自己过去的每一个心情和状态都很熟悉。上高中之前,我压根就不知道“活着”是什么。包括读书。我从小到大念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念书,也不需要我知道,因此我的成绩不会特别好,老师们都觉得我挺聪明,学什么都能学得好,但是我自己又无法进入一个学习的专注状态。

高考过后我连志愿都没有填,因为我不知道填志愿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人都在选大学,但是任何大学我都不知道它们是干嘛的,专业我也不知道是干嘛的。以后我就没有读书了。但是我也不忧伤,我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没上大学你就得工作吧,世界就是这样推着你走的对吧。我除了织金的县城都没去过别的地方。所以我的叔叔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我叔叔有很多客车,我就给他做售票员。他本来安排我学开车,我也没学会。有一些钱的话,我就会拿来买乐器,因为我从小喜欢音乐,但这都不是促成我做音乐的缘由。后来我开始觉得不太对,每个月我就挣这点钱,每天却这么辛苦,直到有一天,我不太想做这个事情了。

我另外一个叔叔在贩牛马。我又去和他贩牛马。我叔叔们在干啥,我就陪他们干一下,但我似乎也感觉不到叔叔们的状态。我没有学会做牛马生意。后头我就离开了他们的圈子,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世界是怎样的。我的命推着我,身边的人知道可以去厨师,那这次我就去了一个学校去学做厨师。但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去做。做厨师我的工资稍微高一点,我就给弟弟一些钱作为读书时的生活费。

弟弟很聪慧,他去高中时在县城就接触到了独立音乐,会写自己歌,词曲他都写得好棒,我比不上他;我会弹吉他,也学着写一点歌。那时候弟弟在兰州念大学,他也很勇敢,把我们录的 demo 拿给那些音乐人听。从兰州回来他说要办巡演。我觉得挺好,所以自己画了海报,自己写了歌,又认识了一些音乐人。当时贵州要办迷笛音乐节,我和弟弟去参加了,这时候我感觉到生命的一种快乐了。之前任何事情都是社会推着你去做,你都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你会不会喜欢,但你也不会烦,就每天早上起来做这些事情,但你没有自己的意愿。做音乐认识一些人之后,他们邀请我们一起去西南巡演,说你来,我们一起。我就跟酒店的厨师长说我要走了。厨师长挺喜欢我,觉得我能帮他,还想把我带去北京。其实在我心中,我也不知道北京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更高级的厨师可以拿更高工资,但那些工资我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反倒是看到那些拿了高工资的厨师,因为去外地,没办法和家人在一起,生活也不是特别愉快,我就不向往那样的生活。所以我就说我要辞职了,不再回来了。

巡演两个月回来,我就没想再做其他事情了。巡演会有一些钱,但还不如一个月上班的工资。但也没差什么,就这样待着。

那时候我认识叠贵了,我和朋友们说,要不要我们也做一个音乐会,把贵州认识的人都拉在一起。结果真的做了,做得还挺好,很多人来看。虽然演出一般,音乐也一般,你不知道别人享受的是音乐创作还是舞台,但还是有人来了。你就觉得这好像是一个事。

董吗子的画

2015 年的时候,我弟弟录了我写的一首歌的视频,叫《我嘞家》,然后贵州很多人都在唱了。我很多年都(为此)崩溃。因为这只是我一个时期的表达,即便它现在还符合人们的内心,但我的内心早就不是那样的人。而有的人会因为这个歌过来跟你说很多话。我不喜欢这种状态。

写这首歌的时候我还在做厨师,下班很晚,半夜一两点,然后七八点就要起来。但一两点我还在写这首歌,真是热爱。也因为我弟弟唱了,这首歌才被知道。现在我弟弟在音乐公司上班,他比我小两岁,我们关系不错。

我和兄弟姐妹关系都不错,虽然姐姐们不能理解我。现在我打电话给我妈妈,说我以前性格不对,我妈妈说你还知道,我说我一直都知道,只有到现在才承认,以前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任何人评价。现在我意识到人和人之间是要交流的。然后我妈妈就笑了。其实她不知道,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性格不对”,我只是说给她听的。

他们觉得我“性格不对”“无法交流”,是因为他们试图让我去工作赚钱,我拒绝和他们聊这些问题。我姐姐是科学家,生物医学的博士后。她问我,我这样不工作有什么科学依据吗?我说我有哲学依据。她就说你还是写歌,你不是搞哲学的人。我说我没有搞哲学,只是在开玩笑。不过他们即便不理解我,也对我很好。

我现在了解了社会的逻辑,既不会让社会压抑到我的内心,也能理解了社会的一个结构,所以我会(那样)告诉我妈妈,只是为了让我妈妈安心。而我会更轻松。

我后来知道,原来社会上的人需要以某个逻辑去和他们相处,包括你的亲人。你得拥有这一套逻辑,但是当你进入自己的作品和内在世界的时候,你会非常清楚知道,这就是你自己的逻辑,是你从诸多习惯逻辑中筛选出来的结果,是你想要的表达。


就这几年,我反复坐在人群中,但没有办法和他们交流,因为大家关心的事情不一样。以前总是很尴尬的,别人带我去吃个饭,他说,你是个歌手,小董,你助个兴。回来我就会很生气,我说助什么兴!我就会很生气。后来我就跟朋友说,我再也不会陪你去玩了。

到后来我就明白了,原来他和你是朋友,他以为他和你是朋友,他带你去参加他的朋友的聚会,然后你也以为你和他是朋友,然后你就去了,结果你发现似乎是一个圈套,但是你又在圈套里面要全身而退,所以你就变成这样了。后来我就很聪明了,我就不再去参加这样的活动了,别人一开口,我大概就知道今天他们要聊挣钱的事情,而我并不是他们的生意伙伴,明显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就得走了。

(虽然我不做音乐了)这种事情总会有的。比如有人会找你演出,你会遇到人家介绍你是歌手,别人会说小董我们加一个微信,我就认识了莫名其妙的人。毕竟我总会有一些演出、一些音乐制作这样的活来供给我的一部分生活。

最近 8 年简直太困惑了,像独自一人走在黑夜里一样。我几乎走到了自己内心最绷紧的那根琴弦上了,因为我不仅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觉得幸福开心的地方。我找不到我活着的必要,但我并没有低落。

以前我一直在有很多好朋友的状态下活着,朋友们后来去了成都,我才发现友情只是一直充满着我的内心,我忘记了自己,然后我就试着去找一个存在的感觉,我发现这个世界没有哪一个地方是可以让我存在的,所以我对我的另外一个朋友说,我说你知道吗?我在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觉得不孤独。

我不喜欢待在成都。我去过,又回来了。和另一些朋友待在一起。

在那一段时间我是很崩溃的,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除了最亲近的人,最亲近的朋友,他们能理解我,会一起吃饭。虽然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但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很紧缩的状态。很惨。要三五年。

走出来是这样的。后来我读书了。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事情。以前我还批评过一个朋友,说他在上面讲课的样子很虚弱,他都被我批评哭了。但人家是博士啊,将来是大学教授啊,我们现在依旧是好兄弟,将来也是。他争辩说我读了几万本书,你一本都没读过。我就觉得好像我是站不住脚。我不服气。

我就找书来读,一读发现读不懂。我学弹古琴,老师给了我一本书,叫《中国美学史大纲》,他说你要看这个。我们乐队的吉他手就说,这个书,序论你都要读一个星期。但我也不行。

我就又去买《如何阅读一本书》。发现对我也没有什么帮助。后来我发现我的问题是记不住。我就说不行,我得研究一下怎么记住一本书,然后又抛锚了。这时候,突然脑子里面产生了一个问题,一个最致命的问题。我说,记忆到底是什么?

我在追问记忆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我就崩溃了。因为我也试着和朋友们探讨,记忆到底存储在哪里,他为什么到了我们的脑子里。因为我的问题,他们也崩溃了。那是 2016 年到 2018 年。我们住在花溪夜郎谷……后来,我发现一切都和我的大脑状态有关,我就不再使用记忆这个该你那,而是换成了信息和图像,对他们进行分类。然后我又提出了一个问题:是谁在记住这一切?我试图去寻找主体。

(这一段吗子探讨了他对记忆和意志的探索、分类和认知。出于相关性和篇幅起见,在此略过)我就会发现,好像我们的世界是一个主体和客体交织出的生命状态,比如,一个人明明想要对自己的母亲好,却忍不住被自己的自尊激怒,又伤害了自己的母亲。

人类就是这么纠结。当我发现这个状态以后,我就能理解他们了。

我不工作,钱有时候会(是问题)。我只能这样说,别人问我,你怎么活过来的,我说我扛。

我做音乐挣了一些钱,但是我母亲会担忧,我母亲说你得买个房子,我父亲也说你得买个房子,我挣了一些钱,十几万块钱,只够交个首付。不知道是我的父亲带着我,还是我带着我的父亲,就这样在整个贵阳市穿梭,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不要这个东西,就像最开始的那种生命状态一样,我就去买房子,然后买了一个房子以后,只能去贷款。我也不知道贷款是什么,也看不来那么多的条约,我就签字。对,人家问我有没有工作,我也没有工作,人家不知道怎么给我做了贷款,做完以后,也就意味着我得还钱了。甚至到现在我都没有收那个房子,因为我现在还没用上它。

我为了让自己很安逸地活着,我还留了好几万块钱,够我还一两年的房贷,但时间过去之后,你会觉得,天,银行追着你还贷怎么办?然后我就试图在没有钱的时候,去找一个工作做一做,做了一个月,我拿了几千块钱,又回来了。

我就发现这一系列确实是买房子带给我的,也是贷款带给我的。但我不想这样思考问题。因为每当早上起来,我就在想怎么去还债,又在想去哪里找工作,会完全失去自己。一天早上起来我就对自己狠狠地吼了一大声,我说不要让我变成一个穷鬼,不要让我思考这些问题。

结果第二天我又思考了。

我不停地这样思考,不停地吼,直到我把房子或我欠钱对我的影响从我的意识里面赶走了。我拒绝思考这个,不是我拒绝挣钱,我就知道我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但是我也知道我不能失信。那么我就重新再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会还你的,但是我要做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做我的事情。

我认为哪怕是挣钱,我都要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停地拼命,难道我就没有一点点喜欢的东西可以跟这个世界交换一些什么吗?后来好像还真有人找我做音乐,并且对你的要求也没有那么糟糕,既不绑架你的意志,不绑架你的人生,我发现时代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年轻人火起来了。至少养活我没问题(我还想养活我的朋友,让他就只用写毛笔字就得了。哪怕他不写也行;总之,做不来很多事情就不要做嘛)。

我不会再担心我做出来的音乐好或者是不好,因为这对于我来说不太重要了。我理解到很多东西的反应模式以后,我靠这些理解去支持我的创作。

我开始知道我该怎么去创作了。就是像一个英雄一样。如果我写作、写歌,如果说精神负担给人们制造了一种奴性,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追赶这些洪水猛兽,看看我的作品能不能让人们去驱赶掉这些洪水猛兽。所以我选择表达一种勇气和一种决心。

叠贵说跟我聊天会有信心,是因为我选择了表达一种勇气,因为我知道可以和一切困惑战斗的唯一力量,就是勇气。我能以这种勇气作为开始,来进行我的创作,无论创作出的东西好或者不好,我在做我自己,非常喜欢地去做好它。

这就是我这几年的完整历程。


Q:你最近觉得什么东西比较有意思?

A:我们所有的人都被一个东西拴住,也就是“如何去挣钱”,然后你会发现那些没有被拴住的人,往往会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说音乐和美术或者是一些跟利益毫无相关的事情,又是自己内心最喜欢的事情,我认为这样的事情是有的。哪怕一个人只喜欢陪着妈妈,也是可以的啊。

Q:你最近想解决什么问题?

A:我重新进入了创作状态,是因为我解决了影响我进入创作状态的实际问题,但其实我(的创作能力)并没有得以提升,只是说我更勇敢了。所以我想解决的问题,是尽快进入一个创作模式,进入音乐写作的状态,我一直在努力重新调整它。

就在昨天,我以前的吉他手来找我,他帮我解决了我创作的思路问题。

Q:你想邀请什么人来接力?

A:贺子珂。我们是朋友,她是我感觉到活得很平常,却又奇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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