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一種強暴

六月裡，有些話我已經想說很久，彷彿屢次胃食道逆流（啊，六月裡我的確因為胃炎去了趟急診），但我終究不敢在太多人聚集的地方說。

如果你看過〈水生〉，我想告訴你有關〈水生〉的前世。

往往我不會說出一個作品的前世、緣起，也不喜歡以作者的身分向讀者自陳我為何要如此這般去寫、這樣寫是為了什麼，因為我想要讀者在閱讀時的感受更加純粹，不受任何文本以外任何現實的干預。如同人的行為自會說話，文本自會說話，好的文本說話就夠了，我只需要不去打擾。

而在〈水生〉陸續收到回饋之後，我忍不住在得獎感言裡以作者身份想要說的事情是：

「時至今日，女人終於被允許，可以承認她有身體慾望，且和男人使用同樣的途徑和工具，她可以在西斯板展示自己的身體滿足被人意淫的樂趣，她可以在交友軟體上尋覓她願意與之發生性關係的男性⋯⋯儘管女人在今天可以做到這些，甚至好像因為市場僧多粥少而擁有挑揀的優勢，卻並不代表女人的情慾和男人的情慾已站在平等的立足點上，其中一個原因，也就是我之所以寫泰迪的原因：強暴的可能。」

最近這一波從政治圈到藝文圈到學術圈遍地開花的me too，大家說的主要是使用顯見的動作、手段，發生在工作場合而非親密關係中的性暴力，我想說的是另外一種，它可能發生在交往、約會和約砲，它更難以界定，難以被承認，而且極易被受暴者默默吞下。

比方原本的合意性行為進行到一半時，一方不顧另一方的意願拔掉保險套，一方不顧另一方的意願強行肛交，一方不顧另一方的意願坐到他臉上要求其口交。又或者，某個環境與場面促使某個人無法拒絕性交的發生，某人清楚的意識到除了跟對方完成性行為以外，對於他或他們離開這個環境／處境別無他法。

這樣說還是很籠統，尤其是後者的情況。但我仍然堅持：這也是一種強暴。

「強暴的可能就是所有女性一直以來在體制中共享的危險。此處的強暴、我認為的強暴，不是只指用武力、權力等顯見的壓迫威嚇手段達到目的，我認為只要一個人心中並不情願發生性行為（或某個特定動作）而那一切依然繼續發生，性暴力就已經成立。」麥金農如此說：要判定強暴，不只在於一個人是否表現出同意或拒絕，更重要的是是否有強制力出現。我在得獎感言裡必須指出這件事，因爲我幾乎可以肯定強暴發生的範圍遠比今日人們慣常討論的更廣，所謂強制力不會只有武力、權力等顯見的壓迫威嚇手段。如果大家都同意強暴＝強制性交，泰迪在後半段對佳姿的作為何嘗不是強暴呢？」

那不是「笨拙的情人」，那也是一種強暴。

泰迪該角色在故事裡是一個理工男，他的原型是一個社工系的男生。這是我為什麼毫無意識的去犯了刻板印象的原因，為了完成某種報復的慾望，我取了原型和角色都有的「工」字。可是說到底，會這樣「笨拙」「粗糙」對待女性的不會只有特地某身份類別的男性，什麼樣的男性都有可能。在這個情節裡，他拙劣的性技巧和身份並不是重點，「連套都戴好了」才是。我很遺憾，我並不想讓這句話船過無痕，如果重要的事要說三次，我要說三次，他「連套都戴好了」。

連套都戴好了。

強暴的核心不是暴力是權力，他對自己擁有權力一無所知就已經學會使用，這才是重點。我向我的朋友們總是自稱：我是一個可悲的異性戀生理女性。因為發生性行為就代表著我要接受自己在一個很可能受權力失衡的環境下索取並滿足身心的愉悅，然而我對和男生性交這件事情毫無辦法。麥金農說：不是要把每個男性都當作潛在的強暴犯來看。是的當然，當然是的。可是有多少異男真正的意識到這件事：異性戀的性行為始於男性的勃起、結束於射精。也就是說，開始和結束的權力往往都掌握在男性手上。無論你用什麼說辭美化這件事（我真的聽過美化過的說法），事實就是這樣。有多少異男真正的意識到他是更容易掌握權力的那個人？我的意思是，僅僅只是「意識到」就好？

說起來你大概是不信的。我並非對泰迪的原型抱持恨意，人是靠經驗長大的動物，我遇到過真心愛我（也同時犯罪）的男人，他們無知，他們不曾「意識到」，而異男價值體系讓他們不必意識到就已經懂得使用權力。無知未必無罪，未必等於他們不曾參與加害，但我也總是認為我這樣指認他們是（幾小時或幾次）的強暴犯，似乎並不公平。失去控訴針對的具體對象，我很痛苦。但愛是無辜的，我不願失去對愛的信仰。這曾發生過的（可疑但真實的）愛間接使我深信真正的敵人不是男人——就在凱妮絲拉弓對準其他貢品的那一刻，他對她說：別忘了誰是真正的敵人。

凱妮絲將弓箭轉向，抬頭射穿了主辦方搭建的天幕。

我喜歡飢餓遊戲這一幕安排的隱喻與象徵，喜歡到感動的程度。男人不會生來是女人的敵人，性慾本身也不是，女人並沒有自帶原罪，男人當然也沒有，不要忘了真正的敵人，異男價值體系和權力結構才是。我認為這是我找到的真相。

所以，我並非對泰迪的原型抱持著純然的恨意。不過好在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我可以就這麽對他說：我鄙視像你這樣的男人，請你知道，這也是一種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