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文
陳莉文

生於1999,據說是恐怖大王從天而降之年 2022年第九屆青年超新星首獎

翻到記事本裡大三的碎唸

(编辑过)
「裁判、球證、旁證都是我的人,你怎麼跟我鬥?」

紀錄此刻精神和肉體中種種不安躁動的亂流。

這學期的文批上了殖民地文學、民族主義,警覺到這與異性戀生理女性的當前處境其實如此相似。Elaine Showalter的 ”Towards a Feminist Poetics” 認為女性主義走過了三個階段,在第一階段她們與男性共同競爭、削弱自己的女性特質,取男性化的筆名(一如明清彈詞小說中的女性角色也總是採用女扮男裝的方式離開閨房)。在第二階段她們不再與男性妥協、合作,而是直言父權社會的造成的種種壓迫和限制,直到第三階段,她們發現前面兩個階段都無法破除這個異性戀男性主導的價值體系,開始用身為女性的經驗和視角來書寫和批評。

可是,哪怕現如今的女性主義詩學已經發展出第三階段,所謂「身為女性的經驗和視角」似乎幾乎是從整個異性戀男性價值體系之下建立出來的,因為男性首先掌握了語言。恰如殖民地文學的發展,殖民地作者仰賴著使用殖民母國的語言書寫、要前往殖民母國「深造」,才能將殖民地的苦難、困境和複雜性帶入主導這一切的第一世界中去,彷彿開疆闢壤的拓荒。而這些殖民地作家們用作書寫的一切全都是殖民母國給的:語言、教育、發展空間,所以裁判、球證、旁證都是殖民母國的人,要怎麼跟他鬥?怎麼在鋪天蓋地的優勢話語中開闢自己族類的光輝?中南美洲的魔幻寫實主義與馬奎斯成功了,可是女性主義沒有。

女性主義沒有,她們(我在此處根本不敢用「我們」,因為當一個人說「我們」的時候通常是在說「我」,但我尚且無意以女性主義者自居),她們用作書寫的語言都是從異性戀男性價值體系借來的,意識到被殖民的事實不代表已經獨立,光從最近的Billie Eilish事件就可以看出女性主義者之間存在著嚴重的內在矛盾,比如自我觀看的:展示女體是性感嗎,性感是可取的嗎,性感不可取是因為在取悅異男價值體系,可是難道性感不能是一個因為對女體的認同而產生的自信行為嗎?而我們是用如何的標準建立起這個自信的呢?因為「擁有陰道和乳房」而自信才是正確的,而為什麼不該因為「外陰和乳暈的顏色仍然粉嫩」而自信?我覺得粉嫩是好看的而因此自卑或自信,但這種審美又有多少仰賴著異男審美而建立?

這些矛盾正是這些女性主義者在與整個異男體系抗爭獨立間的產生的認同混亂,如果鄙視「守貞」是為了迎合體系而生的制約行為,難道貫徹「放蕩」就沒有落入另一個圈套嗎?當時至今日「放蕩」、「開放」也成為異男喜聞樂見的女性特質,我們可以說自己(的性)是自由的嗎?

而這些混亂,其實還是源自於那個外在條件:「裁判、球證、旁證都是我的人,你怎麼跟我鬥?」當異性戀生理女性從小到大、從學語言到學生產都成長在一個極富主導性的體系之中,哪裡來的客觀參照讓女人去做衡量和評斷?已認知到環境侷限的女性們在日常生活上甚至沒辦法進入一個確切的殖民母國去搏鬥,因為我們是位在殖民母國中的殖民地,殖民母國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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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讀的書不夠多,實在不敢自稱女性主義者,還有另外一大原因我不會如此自稱,因為我實在很享受被俗稱「婊子」、「騷貨」、「蕩婦」的過程。

其一自然是因為對傳統的背叛,這其中油然而生一種反動的快樂,而這也是上文所提的「另一個圈套」:脫離乖女孩的行列,看似掌握身體自主權其實也只不過是走向了另一種迎合,無論我守貞或放蕩都是被其中一種異男價值體系所鼓動;其二是無從挽救的自卑,「當自己是無情緒的毛衣,誰冷就給誰了」,在整個睡與被睡的流浪中至少我能確知自己的知覺和價值,我終於能感受到我有價值的活著,因為從感官上直接意識到「被使用」而快樂;其三是從上《金瓶梅》課的前置閱讀中驚覺而來,擁有自主性其實是沈重的,和選擇權一起伴隨而來的必然是獨自承受後果的痛苦,失去自我,自願放棄自主權,作為承接慾望的器皿而存在,意味著不必背負做決定的痛苦,這是唯一的途徑我終於可以不屬於我自己,我終於可以離開「我是我自己」而面對的所有痛苦。我都知道這一切其來有自,但身而為人我們能不能允許一個人放棄或讓出他為人的權力而對此不施以道德批判?

有人至始至終以為我在最累的時候要的是平起平坐的做愛,錯了,完全錯了,平起平坐代表著我仍然是個保有自主性的人,被使用、被宰制才是最有助益的宣洩。而這一點我絕不會跟這個「有人」去說,我在最累的時候是非常賤的,我只渴望安然的臣服。

2020.6.17

2023補:

我這一代的男男女女,進入青春期之時已經是性解放論述在台灣成熟以後。是,我就如同(忘了是誰寫的)「豪爽女人」那樣欣然接受每個人都有享受身體的權力,我也認為性實踐是個人生命實踐的一部分,應該被理解或至少應該被承認。但是你看看眼前這一席「現代社會的情慾愛」鋪張開來的華美紅毯,我看著這樣一席長長的繁華的紅毯,尤能感受背後傳來純愛與純情的聲聲呼喚,正如《女性癮者》所言:愛是性最大的秘密。

有時我感到氣餒。我深知自己不會是革命者。當我發現我在寫〈雨林〉所用的殖民隱喻幾十年前凱特米列特就已經在《性的政治》裡有完整論述,我就不免要想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而更讓我自覺無地立足的是,比起她們的論述各自建基於豐富的當代、現代、後現代的權力理論,我的雜念只建基於個體經驗。而我知道經驗的說服力在很多人眼裡是次等的,對有些人來說,我所言所思或許就只是受害者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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