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藍天
從電影看宮澤賢治
今年的9月21日，是日本作家宮澤賢治逝世九十年。這位被選為國民作家之一的作家，他的作品深得每個世代的讀者所喜愛。除了台灣聯合文學的9月號介紹這位作家外，香港「剛巧」在這個月上映一套以門井慶喜創作的小說改編電影《銀河鐵道之父》。這電影以宮澤賢治父親宮澤政次郎的角度，看宮澤賢治的一生。
這電影並非第一部與宮澤賢治人生為題的電影，以往有不少以他為背景的影視作品，包括在宮澤賢治誕生百周年時（1996年），就有兩部有關他的人生電影，分別是《宮澤賢治 その愛》［註1］及《わが心の銀河鉄道 宮沢賢治物語》［註2］。而《わが心の銀河鉄道 宮沢賢治物語》有中文版（《宮澤賢治物語》，下稱《物語》），剛巧在觀看《銀河鐵道之父》［註3］（下稱《父》）以先，觀看了這部電影。前後不足一星期。
我並不打算比較這兩部電影的拍攝優劣，因為兩套電影的出發點不一樣：《物語》是講述賢治的一生，所以主角是賢治。而《父》則是以政次郎為主角，由他的視點看賢治。但是，正因為兩者的角度不同，反而可以從它們切入點，重新理解這位國民作家及他的作品。
一直以來，宮澤賢治給我的形象是關懷弱勢，特別當他視家族經營的當舖，是壓榨農民的行為，故此不願意接手家族生意，而跟父親的關係惡劣。他一生所追求的是為人謀求幸福，他辭去在農業學校的教職，成立羅須地人協會，傳授農務技術給農民，實踐他的幸福思想，他認為全世界未獲得幸福之前，是不能有個人幸福。
但兩套電影都有一些與我認知不乎的片段。第一個是賢治入世未深，誤以為所有人都是好人。有一個人來當舖典當，那人聲淚俱下地說如未能借到高的價錢，女兒會被賣，家庭會散了。賢治當刻深受感動，給了很高的金錢。他滿以為幫助了那人，結果父親事後指出，那人根本沒有子女，是騙他，而借錢只是為了賭。賢治借給他的款項那麼高，那個人根本無法償還，是害了他。《父》中的賢治當然不服氣，追問為什麼要有當舖，政次郎解釋銀行（按：1882年日本銀行成立）是不會願意借錢給農民，因為農民沒有資產。如果農民要周轉，只能到當舖，某程度上，當舖也是在幫助農民渡過難關。父親的話，雖某程度合情合理，但賢治並沒有認同，故此仍是拒絕接手家業而不斷逃避。
另一個與我認自不乎的是，他是個很自我的人，只想到自己卻沒想到別人。兩套電影都有片段，講述賢治發現法華宗才是真正的宗教時，他不但強迫父親改信法華宗，也在不同宗教場合「傳揚」法華宗，即「踩場」，讓父親感到困擾。之後亦成為賢治離家出走到東京的導火線。他當時希望加入國柱會（法華會一宗派）傳揚宗教，但國柱會以賢治沒有得到父母同意而拒絕。電影《物語》中，賢治向他的好友，詩人保阪嘉內傳教。與其說傳教，倒不如說強迫嘉內，嘉內絕情地拒絕賢治的傳教，並丟下一句「你只是想著自己，沒有理會別人的感受」，轉身離開賢治。
這些片段中，可以看到賢治是一個活在自己的世界的人。當他找到他的目標，就會義無反顧、一頭栽下去。而《物語》更有點拍得他像「傻仔」——賢治學貓頭鷹的叫聲，模仿雀鳥在草原上奔走。說他自我中心、甚至到偏執的境地，也不過份。但偏執地為世人追求幸福，正是賢治之後的人生。
這樣偏執的兒子，對父母而言可謂是辛苦。但即使賢治與父親政次郎不斷有衝突，父親仍是愛他的兒子。兩套電影都有描寫政次郎十分愛護賢治，只是程度上的分別。在《物語》中飾演父親的仲代達矢，是嚴父形象，每次都是義正辭嚴地教訓賢治。政次郎知道賢治一直不願接手家族生意，但他不願放棄，直至敏子過身後，賢治變成行屍走肉的狀態下，政次郎不得不屈服，改為由賢治的弟弟清六繼承；另一個片段則是在慶祝政次郎當上委員的宴會中，有人當眾取笑賢治，說他放棄教職而去做農夫，是，政次郎怒斥並為他兒子辯護，說賢治沒有傷害他們，為什麼要取笑他。從《物語》中看到的政次郎，是含蓄地地愛賢治，默默地保護賢治的父親。
至於《父》，由役所廣司演繹的政次郎，是溺愛賢治。由賢治出生開始，父親就是這樣的愛他。而那種愛，並不像那時代的父親。例如父親趕著回家見初生兒子；之後就是賢治小時患病入院，政次郎不顧太太老父反對，親自跑到醫院照顧他，最後卻得了腸胃病。明治年代雖因受西方思想教化而開明，但由父親親自照顧孩子仍是破天荒。
其實整套《父》，都是講述父親如何愛護賢治、鼓勵賢治。當中的情節，有多少孰真孰假，我不清楚，唯一我清楚的是，賢治開始創作，跟他最愛的妹妹有關。《父》中的敏子是一個敢於表達自己的女性，從她遊說父親讓哥哥賢治去讀高中就可知。她與賢治都喜歡閱讀安徒生童話，並鼓勵哥哥寫作，說他會成為「日本安徒生」（題外話，幸好賢治敏子看的是安徒生童話而非格林童話，否則可能會有另一走向）。
敏子對賢治的創作路，有很大的影響。兩套電影都同時有這樣的片段：當賢治離家出走到東京期間，有一天收到電報得悉敏子患重病要他盡快回去（按：何解離家出走，家人都知他住那兒？）。那一刻，賢治並不是立即收拾細軟，而是夜以繼日地創作故事，然後將這些故事，帶到敏子的病榻前，講故事給她。我相信，賢治的創作動力，敏子一定是推手。
而敏子的離世，無疑將賢治推向谷底。兩部電影都不約而同引用賢治所寫的描寫妹妹離世時情況的《永訣之朝》［註4］：
⋯⋯（能否為我拿一碗雨雪來）
在無比激烈的熱度與喘息之間
妳是如此拜託我的
從被稱做銀河、太陽與大氣圈的世界
最後一碗從天而降的雪……
……分成兩半的墓碑石材上
霙寂寞地層層堆積
我在其上險險站立
保持著雪與水的純白二相系
滿載著冰冷卻清澈透明的水滴
來自潤澤的松樹枝頭
為我溫柔的妹妹
拿取最後的食物
我們共同成長的期間
看慣的茶碗也是如此蔚藍
妳今日將要別離⋯⋯［註4］
當我閱讀整首詩時，再想起電影的鏡頭，感到賢治對妹妹的情感很深。她離開他，有如自己的血肉，被割去般那麼痛苦，這是因為敏子很愛這哥哥，經常幫助他。《永訣之朝》的詩句中，賢治希望妹妹能到極樂，不再痛苦。然而妹妹離世後，賢治失去了動力無法再創作。《父》中的政次郎，在敏子的喪禮中，向絕望的賢治說，「未來我是你的第一位讀者！」。其實政次郎在照顧患病的敏子期間，聽到賢治讀他的作品給敏子，那時政次郎已成為他的讀者。這樣的情節確實感人，但歷史中的政次郎是否如《父》般這樣溺愛賢治，可能再得從其他資料研究。
至於有關賢治的寫作，兩套電影都有描寫。賢治雖然作品大受喜愛，但都是在他過世後的事。他生前曾出版兩本書，詩集《春與修羅》及故事集《要求多多的料理店》。《父》中提到賢治這兩本書受到藝文界推薦，但仍是賣得很差，被出版社要求買回書籍。當時政次郎到東京神保町，看看賢治的書賣得如何，才知書店以低價出售。政次郎當時罵了一句，這東京人只愛風花雪月的書籍，簡直不知所謂。
那究竟當時東京人，喜歡那些作家？《春與修羅》與《要求多多的料理店》是在1924年出版，那時正值「大正浪漫」時代。當時受到19世紀從歐洲而來的浪漫主義，當時代表作家/藝術家如竹久夢二、芥川龍之介、室生犀星、菊池寛、直木三十五、谷崎潤一郎等。賢治的作品，當然是不入流。更有人說「他的手稿最好拿去俄羅斯」［註5］，對喜歡賢治作品的讀者，看到這評論時頓感到是一種侮辱！幸好賢治沒有被這些東西被打敗，《銀河鐵道之夜》，據說就是在1924年開始撰寫。而且除了寫作，他亦找到另一目標：他在1926年成立羅須地人協會，教授農民耕種技術。
兩部電影的結尾，都有引用賢治患病後寫下的詩《不畏風雨》，亦同樣地交給政次郎「處理」：《物語》是賢治離世後，政次郎從賢治的記事簿看到這詩句。至於《父》，政次郎則在賢治的病榻旁發現這筆記簿，且在賢治彌留之際朗誦這詩，並稱讚他。賢治聽到很開心，覺得終於得到父親的讚賞，父親不同意，他覺得一直都有讚他，只是沒有直接說出「你很棒」這三個字。說實話，我覺得這是現代人加諸於當代人的情感，只是為了讓電影達到催淚效果。
兩部電影雖然角度並不同，但在我看來，其實都表達到一個事實：賢治是一個受愛戴的人，特別是他的家人對他的愛。雖然他走上一條其他人不一樣的道路，亦因為患上肺炎，37歲就離世，但家人們沒有他的決定而離棄他，反而默默地守護著他，直到最後一刻。他弟弟清六，在賢治去世後，不遺餘力地為賢治作品出版而四出奔走。1934-35年，第一套《宮澤賢治全集》終於面世。而世人，包括我，因著閱讀賢治的作品得到啟發，使傷心者得到安慰，在困苦中的得到支持，孤獨的人得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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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宮澤賢治 その愛》（維基百科）——https://ja.wikipedia.org/wiki/%E5%AE%AE%E6%BE%A4%E8%B3%A2%E6%B2%BB_%E3%81%9D%E3%81%AE%E6%84%9B
［註2］《わが心の銀河鉄道 宮沢賢治物語》（維基百科）——https://ja.wikipedia.org/wiki/%E3%82%8F%E3%81%8C%E5%BF%83%E3%81%AE%E9%8A%80%E6%B2%B3%E9%89%84%E9%81%93_%E5%AE%AE%E6%B2%A2%E8%B3%A2%E6%B2%BB%E7%89%A9%E8%AA%9E
［註4］《永訣の朝》——https://web.archive.org/web/20160330205940/http://why.kenji.ne.jp/haruto/147eiket.html
中文翻譯——
https://growinghouse.blogspot.com/2011/03/blog-post_2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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