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謊話

我的謊言通常是隱瞞與延宕。

很少編織有畫面的、目的明確的、充滿惡意的、鼻子真的會變長的謊言。

1

出外工作時，開公司的三噸半。路邊停車，倒車不小心撞到後面的車子。

我下車看了一下，雖不大但有痕跡。很新的車子，擋風玻璃後有隔熱墊、行車記錄器，還有停車證。瞪著行車記錄器，考量了各種可能性，沒有處理這件事，也沒有留下資料。

工作完後，我就離開了。隔一周左右警察找到老闆，老闆打電話來問。我也不隱瞞了，就從實招來。

後來到警察局做了筆錄，警方是以交通事故處理，我跟事主通了一通電話道歉，說造成她的麻煩，再把情況回報給老闆。老闆說他會處理，只是告訴我之後要當下據實回報。

最終我個人完全沒有損失。謊言在哪呢？

就是那個當下我告訴自己：車主看起來很在乎車子，所以我是逃不掉了，但還是有一絲機會能僥倖逃過。其實我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剛學開車時更常擦撞到別人，在路上、或是在停車場。每一次都沒有人跟我計較，大家真的都是好人。

就連警察也沒有譴責的意思。

我自己的車很舊，我從未在意它的外觀。如果我的車被撞了，我絕對不會發現。另一個對自己的謊言。

2

做磁磚學徒時，有個同事，我不喜歡他，他大概也不喜歡我。他年紀比我小，但貼磚經驗比我多，已經有小孩了準備補辦婚禮。

常常抱怨開銷很大、羨慕我無牽無掛。我總是聽不下去，沒什麼搭理過他。因為我知道他日薪比我多，卻總說跟我一樣。

我覺得各人人生自有打算，我現在不花的，以後還是要花。就算不結婚生子、不買房，不花這個錢又與他何干？何況學徒薪水就算有差，也就兩三百塊的差別，比較這個毫無意義。

真正令我生氣的是，他基本也沒說錯什麼。我沒有家累，吃住家裡，賺到錢會給媽媽一半左右，或是都給她管。我不理財，對錢毫無計劃。不知道LikeCoin怎麼兌現，只是全部委託給matters，有什麼意義我也全然不知。覺得錢就買得起紙、筆、書就夠了。我胸無大志。

常常跟這同事起小衝突，有一次我說了謊，打算一次終結有關錢的討論，推說給家裡的薪水是家裡需要的，我說家裡欠了錢。

其實不是，家裡並不需要，還在還房貸是有的，卻與我無關。反而是我學貸還沒繳完、給媽媽的錢也不總是全部，自己也沒存什麼錢。付不起、不想理會自己出去住的麻煩事務。

對這人說謊，也沒什麼，這個謊本身卻讓我覺得很羞恥。因為我需要這個謊言，卻不覺得這能騙過他。我也不需要騙過他。

3

大學的時候，跟女友在她的宿舍一樓交誼廳講話，到了十點非宿舍成員都要離開，管理員就來趕人。

我是外宿，不過之前就有一次摸黑去過她的宿舍，住了一晚。待到十點也不是第一次，管理員總是在十點出來喊聲，我懷疑他沒有驗證的能力，因為我沒有被抓過。

這一次，問到我這邊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宿舍的，我說是，他又問房號，我就答女友房號。我答的簡短又快，想不到慘遭洗臉，被斥了一頓：「2開頭的房號都是女宿，想騙誰！」

當天管理員就跟吃炸藥一樣兇，不像平常苟且了事的樣子。我也沒有回嘴，只覺得被拆穿很丟臉。

而且我的確犯過規，進過女宿。再怎麼說他罵我也是應該的。令我難過的是我居然連編造謊言的能力都如此差勁，以為這樣就能騙過他也真是太瞧不起人了。

4

當兵的時候，職務是代理軍械士。軍械、人員出入庫房，都要寫簿冊。武器保養，有保表，大規模移防，有清冊。

軍械遺失是大事件，實務上文件缺失才是軍械士的大事件。這就是國軍的悲哀。

必然要對上的東西，一定要對上，對不上的如果時間允許，要補上。從未知聞有這個文件但它理論上要存在，就是要生出來。

這方面的工作我甚至連自我道德譴責也從未有過，反而覺得讓這些文件名實相符，是應盡的責任。完成工作文件的形式完整，也是一種愉悅。

制度引導的最佳策略為何是說謊造假呢？至今茫然。

5

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去逛文具店，鼻子過敏嚴重，滿口袋的衛生紙。後來離開了，什麼也沒買，店員卻抓住我，以為我偷東西。我就掏出一堆衛生紙給他看，口袋都拉出來了。衛生紙團落了一地，有些鼻水黏到她的手，我很在意。後來她放我走了。

我懷恨在心。後來又去，我表面上買了水彩筆還去結帳，但偷偷拿了一瓶廣告顏料。手法比放在口袋更差，我穿了過長的牛仔褲，放在反折裡。

後來我的心情極差，那瓶顏料沒有用過。

6

一樣是小學，游泳課換衣服時發現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不是班上同學的。我也沒交給老師或是游泳池的人，就帶回家。

我那時沒有近視，哥哥也沒有。眼鏡被媽媽發現時，她就問這是哪來的？我不敢說是偷的，甚至我覺得這也不算偷。顧左右而言他，媽媽一看之下心裡明白，想要把事情搞大以逼我說實話，就一個個打給最近來過家裡的客人。

我只回想得起那份煎熬，後來怎麼收尾的我毫無記憶。

7

首次認識到謊言這件事，回到小時候，大約四歲。那天媽媽帶著我去一家寢具店，跟店員似乎認識，是去閒聊的而不是買東西。談話內容我沒有認真聽，突然聽到了媽媽提到我的生日是今天。生日我是知道的，不是那一天，我就說我的生日不是今天。

媽媽當場被揭穿有點尷尬。她是出於什麼目的呢？我不知道，可能是折扣，或者只是閒聊談到。記憶所及這是我第一次認識謊言。

8

好像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謊，我得承認，的確有更深刻的謊我沒有公布出來，出於連描述都有困難。我曾經長時間認真思考何謂謊言，得出一個荒謬的結論：語言就是造來說謊的，除此之外再無別的目的。

試定義：一段語言，在聽者的意識裡，浮現出的畫面跟言者所構築的不同。構築之謂：言者的經歷或想像組織成語言，或有強調、隱瞞、修飾、潤色、引導等等手段，達到既定的目的。而其中的偏差是言者預期的，那麼這是謊言。

這樣的定義，所言者莫非真話，只是聽到別人耳朵的當下變成了謊言。真假是對極嗎？我覺得不是，最貼近真的為假，至少在論謊言、偽造這方面是這樣。

這個論證原本很長，我把它精簡了。基本上是一大篇廢話，不必太過認真，它一點也不重要。我造出這個結論也是為了安慰自己，既然凡說的都是真話，凡聽到的必是謊言。所以，當我聽到了謊言，代表那個說謊者已經至少騙過了自己；當我聽到了真話，那麼我是第二個被騙的。

這番言論在我自己撒些小謊的時候還是很有幫助的。不過大概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