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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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岡本綺堂〈雪女〉&讀後感

(编辑过)
剛好在找跟「雪女」有關的題材,發現岡本綺堂有寫一篇名為雪女的故事,翻閱之後竟無法自拔地一路讀下去。題材處理方式相當特別,夏天讀來保證透心涼,一起來涼快一夏吧!><

前言

說起岡本綺堂,就會想到他的《半七捕物帳》系列。

我曾經在書店翻過一次,覺得有點平淡,所以沒能順利被點燃閱讀之火。

這次是剛好在找跟「雪女」有關的題材,發現他也有寫一篇名為雪女的故事,翻閱之後竟無法自拔地一路讀下去。題材處理方式相當特別,夏天讀來保證透心涼。

原文來自青空文庫。當作練筆,翻出來分享給不諳日文的朋友一讀。

譯文歡迎引用,但請註明來源,感謝您的配合。

《雪女》

一、

某君說。

他從大正初年(1912)開始就在滿洲某個商會分店執勤,睽違十年終於回到日本來的堀部那邊,聽說了他在滿洲遭逢雪女的不可思議故事。故事的舞台在奉天省(如今遼寧省)一帶,一個名叫芹菜堡子的地方。過去我也曾經踏上滿州的土地,但沒聽過芹菜堡子這個地方。不過根據描述,大概可以猜想是在雲朔附近, 一個荒涼的貧窮的小村落。堀部因為商會的事情,從遼陽的分店出發,先去了撫順的碳礦,然後坐車回到蘇家屯,然後再從蘇家屯往渾河(遼河的支流)的方向去。雖然也可以直接坐車從蘇家屯前往奉天,但堀部為了買賣的需要,在渾河就下了車,帶著一個中國人,兩人沿著奉天街道走去。

時逢一月底,前天也下了不少雪。那天從早上天空就陰鬱著,北風如劍般咻咻地吹。已經習慣了當地氣候的堀部,皺著眉頭戴上了毛皮的帽子,將暖呼呼的衣領拉上來遮住臉,雖然已經做足了防寒的準備,但全身仍像是血液要結冰一般逐漸冷起來。加上途中太陽漸漸西下,如灰塵般的細雪忽然開始吹來,堀部終究沒辦法走完全程。要去拜訪的地方是該地也頗負盛名的資產家劉氏的宅邸,正好在渾河與奉天的正中間,一聽說走到那裡還要再十七清里(這裡應該是指中國的「里」,一里500公尺,一共8500公尺),堀部非常失望。

堀部想著,如今太陽漸漸下山、又降了雪,接下來還要再走上一段換算成日本里數(日本一里為3927公尺)大概三里的滿洲鄉間小路,大概是沒辦法了,就跟同行的中國人商量:「接下來要走到劉家太難了,能不能中途找個地方休息呢?」

同行的中國人是一個長年在分店工作,深知其脾性良好、個性正直的青年。他本名叫李多,不過在堀部的店裡,大家都喊他日本名字為李太郎。

「劉家還很遠哪!」李太郎一邊回答一邊呼出白色的霧氣。「可是這一帶沒有客棧呀!」

「這裡當然沒有旅店,可是應該能找戶人家借住一晚吧!再怎麼骯髒的房子今晚就忍耐一下,等一下抵達那邊的村子後去問問看吧!」「好的,我明白了。」

兩人一邊喘著氣,一邊抵禦著逐漸猛烈襲來的粉雪,俯身向前進,總算抵達了一個被無葉的楊柳包圍著的小村入口。堀部在巨大的樹蔭下暫待休息,李太郎衝進村裡之後,很快地又跑回來,一臉得意地報告自己找到一戶可以借宿的人家。

「馬上就找到可以投宿的人家了。而且那戶人家非常親切。房子很漂亮,沒有不乾淨。」

本來不管乾淨還是骯髒都已做好覺悟的堀部,被太郎說動了前去一看,是一戶在石井邊的人家,姑且外觀看起來還不差。堀部一邊撢掉外套上的積雪,一邊連滾帶爬似的衝進門內。這是滿洲地方很常見的農家,門內有一個相當開闊的空地。左邊的小建築物似乎是佣人居住的地方,南面有棟比較大的建築物,堀部猜想那應該是主屋。

由李太郎引領入室後,從主屋出來了一位年約五十五、六歲的老人,愉快地迎接兩人。原來如此,看來真的是個親切的人,堀部一邊如此想著一邊高高興興地被邀請進屋內。這個家的正中央有個土灶,左右各隔出一個房間,堀部一行人就這樣進了左邊的房間。這個空間毋寧說是個土間,南邊跟北邊各放有一個比日本床來得更高的床,上面鋪著陳舊的蓆子。房間中央擺著像是桌子一樣的四方形物體,且排列著木製的三腳椅。

老人表明自己是這個家的主人,一臉很遺憾地向他們解釋,因為最近感冒盛行,妻子跟傭人都病倒在床,所以沒辦法充分招待他們。

「不過還是希望能吃點什麼東西啊,李太郎,你去幫一下他們,看能不能準備一些熱騰騰的食物吧?」堀部敗給了寒冷、疲勞與飢餓,一邊說道。「好的,好的。」

於是,李太郎拜託老人煮些高粱粥給他們。他開始幫忙在土灶下生火。結果炊煙跑到了房間裡來,堀部驚慌地把門關上,可是實在太冷了受不了,最後還是把門開了,自己也跑去蹲在土灶前取暖。

老人會如此熱情款待堀部是有理由的。他有男女三個孩子,老大一開始去營口市打拼,後來更輾轉到了上海,受僱於外國人的商店。而且他格外疼愛去奉天一家日本人開設的旅館裡工作的次男,所以自然對日本人格外有好感。聽了這番話,堀部忍不住覺得真是找到了一戶好人家借宿。由於高粱粥裡放了豬肉,所以讓人格外期待。喝了四、五碗粥之後,堀部額頭都冒出汗來了。

「哎呀!感激不盡!真是活過來了啊!」

鬆了一口氣回到房間後,李太郎拿來剛才灶裡的餘燼,將它放入床的火炕中。老人也抱著乾枯的高粱桿進來,毫不客氣地放了許多到炕裡。

「多謝,多謝。」

堀部一邊反覆道謝,一邊在等著床炕熱起來的過程中,在桌前坐下,老人也走過來談天說地。目前在這個家裡有夫妻兩人,與今年剛滿十三歲的女兒,以及住在別棟的兩個佣人,一共五人,因為其中三人臥病在床,所以唯一能動的只有老人跟小女兒。在不需工作的冬天還算好的,如果在其他季節就只能萬事皆休,老人沉著臉說著。在聽著這番令人同情的話時,外面的風雪漸漸地變得狂暴起來,可以聽到風劇烈地吹動窗子的聲音。

這裡的農家就算到了深夜,也沒有點燈的習慣,平日的話只有垂掛的火繩,今晚因為要款待客人,所以特地在桌上立起了一根蠟燭。藉著那虛弱的光線,堀部看了一下懷錶的時間,差不多是午後六點左右。這一帶的人都很早就寢,只是對堀部來說,還只是夜晚剛開始而已。就算再怎麼疲憊,現在馬上去睡也睡不著。在跟臉上帶有幾分煩惱神色的老人聊天的過程中,堀部忽然聽見右邊房間好像發出了某種重物的聲音,老人瞬間臉色大變,急急忙忙地起身,往那個房間衝過去。

那驚慌實在是太過劇烈,連帶使堀部也有點錯愕。老人用相當低沈的聲音快速地說了幾句話,好一陣子都沒有再現身。

「怎麼回事,是不是病人情況惡化了?」堀部跟李太郎說:「你偷偷去看一下。」

畢竟要窺探別人的內房還是有點不妥,李太郎有點躊躇,但因為仍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氣氛,想來想去,還是躡手躡腳地往土間的方向走去,偷偷地窺探右邊房間的動靜,最後與老人一起回到了這個房間來。老人的臉依然蒼白毫無血色。

「病人沒有惡化。」李太郎說明。

但他的神色有點不安,引起了堀部的注意。「那,發生了什麼事嗎?」

「雪姑娘,好像出現了。」

「什麼意思?雪姑娘是?」雪的姑娘,對日本來說,大概是雪女或雪女郎之類的意思,堀部用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對方時,李太郎小聲地補充道:「雪的女兒,鬼子的意思。」

「幽靈嗎?」堀部皺起了眉頭。「府上有妖怪出沒嗎?」

「之前出現過,妖怪。」李太郎囁嚅道。「三年前,也帶走了這個家裡的女兒。」

「那個妖怪……帶走了女兒……。真奇怪啊,是真的嗎?」

「是真的。」

原來如此,看來好像沒有說謊。如死者般沈默的老人,在他蒼白的臉上浮現了極其強烈的恐懼。堀部暫時沈默下來陷入思考。

二、

雪姑娘 — — 雖然堀部已經居住在滿洲好幾年了,可是從來沒聽說過雪姑娘,今晚首次從李太郎的口中聽聞這件事。

距今大約三百年前。當時正逢清太祖以武力橫掃遼東一帶,在瀋陽,也就是今日的奉天建都的時期。當時有一名美麗的侍妾名為姜氏,特別備受清太祖恩寵,因此受到人嫉妒,於是這些嫉妒她的人便開始四處造謠她有不貞的行為。此不貞的對象是太祖身邊的近臣,一名姓楊的美少年。這件事傳入太祖耳裡,便殘酷地拷問了楊某與姜氏。可是,究竟只是嫉妒者的讒言,還是真有其事,謠言紛亂,始終無法定奪,最後太祖索性判兩人都有罪。楊某死刑,姜氏則全身赤裸地在下雪的黃昏,四肢被綑綁起來,活生生地丟進渾河的湍流裡。

自從發生這樁慘劇之後,下大雪的夜裡,白色女子的豔麗身影總會如夢如幻地在吹雪中現身,而遭逢她的人必定會喪命。不僅如此,這個白色影子有時還會潛入人家裡,喚走年輕的女子。被帶走的女子怎麼樣都找不到足跡。她們會被姜氏的幽魂所引導,然後壓進渾河的水裡,深深地沉下去。因此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畏懼著她。這個傳說長久以來都不曾消失,那個在渾河地區的大雪夜裡,妖豔的幽怪女子的故事至今仍不斷重演。現在的這個家裡,三年前就發生了像今晚的大風雪的夜裡,十三歲的姊姊被引誘出去的恐怖經驗,所以前天晚上也好,昨晚也好,一家人都坐立難安。幸好今天雪停了,讓人鬆了一口氣,可是到了傍晚又吹起了如此激烈的風雪,風吹動窗戶的聲音也好、老鼠在屋頂奔跑的聲音也罷,都讓身為父親的老人那虛弱的靈魂飽受驚嚇。

「唔嗯,還真是不可意思啊。」堀部一邊側耳傾聽這番奇怪的說明。「所以,這個家裡過去曾經發生女兒被帶走的事情囉?」

「是的。」李太郎很害怕地回答。「姊姊是十三歲的時候被帶走。妹妹今年也滿十三歲了,擔心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可能又會被抓走。」

「可是,那個雪女不一定只鎖定這戶人家吧?附近應該還有不少年輕女孩才對!」

「可是,沒有那麼多美麗的女孩子。這戶人家的女兒非常漂亮。剛剛我也有看見。」

「也就是說,她只針對美麗的女孩囉?」

「因為雪姑娘嫉妒美麗的女孩子。」

「沒什麼道理啊。」堀部眺望著燭火一邊說:「專門找美麗的姑娘,簡直像是跟我們一樣的幽靈哪。」

李太郎沒有笑。因為他對這奇怪的傳說也抱著非常根深蒂固的迷信,堀部越來越覺得詭異起來。

「那麽,至今為止,確實沒人看清楚那個白色女子的真實模樣對吧?」

「不,有很多見證者。在那大雪當中……」里太郎比劃著某種看不見的表面。

「那個白色影子在世間徘徊著。靠近她的一切,通通都會死去。」

「但是也不知道更多的細節了吧?那個影子般的玩意,就算門窗緊閉,也會咻地溜進來嗎?」

「進來的時候,窗子會發出非常可怕的聲音,而且壞掉。關緊窗戶不能防止它進門。」

「這樣啊。」堀部不小心放聲大笑起來。
聽不懂日語的老人,嚇了一跳抬頭起來看著客人笑臉。李太郎則是睜大了雙眼看著堀部的臉。

「這裡也有馬賊的吧?」堀部問道。

「有的,這裡有馬賊。」李太郎點點頭。

「那就對了!肯定是這樣啊!」堀部依然邊笑邊說著。「雖然也不一定是馬賊,但是總之應該是盜賊的把戲吧!從以前就利用這個傳說,假扮成白色女子了。也就是說,裝成幽靈,把各位的年輕女兒給綁走了。至於難以追尋蹤跡,是因為被帶到了非常遙遠的地方,被脫手賣去當娼婦了吧。僅限於美麗的女孩就是鐵證。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李太郎流露出仍然不能信服的表情。
「你快跟這裡的主人說吧!那不是被投入渾河的女幽靈什麼的。無非只是人的把戲罷了。實際上是小偷的伎倆,他們假扮成幽靈,把女兒綁架走了……。不,肯定是這樣沒錯!過去或許真有幽靈出現,但如今已經是中華民國了,不可能還出現那種東西。幽靈進門的時候,窗子會壞掉也是另一個證據。 應該是不知道用什麼工具敲壞了窗子,難道不是這樣嗎?如果是真正的幽靈,從任何縫隙都能自由地咻一聲溜進來,還發出奇怪的聲音才出現,這也太怪了吧!這樣一想,幽靈的真相大體上就是如此……。」

因為想要大大地啟發對方一頓,堀部一股腦地把話通通講完,可是對方一點回應也沒有。只見李太郎好像一尊木偶般,只是茫然地眺望著他眼睛跟嘴巴的動作,沒有任何明確的回應,堀部有一點急了起來。一想到居然如今還受限於這種迷信,深信雪女的存在,實在讓人感到荒唐又羞愧。於是,堀部叱喝般的催促李太郎。

「喂!把這件事情跟這裡的主人講清楚,好讓他早點安心吧!他臉色都變得如此令人同情了,你不擔心他嗎?」

被斥喝後,李太郎不敢違抗,小聲地告訴了老人。堀部也多少懂一點的中國話,所以對於李太郎忠實地傳達自己的意見感到很滿意,悄悄地觀察聽者的表情,結果看到老人苦笑著,靜靜地搖了頭。

「還是不懂嗎?真是個傻瓜。」

堀部咂嘴了一下。這回想由自己來懇切地說服對方時,老人卻只是陰著臉淡淡地微笑著,看來不打算坦然接受這個意見,這使堀部也漸漸火光起來。

「算了,隨便你。再怎麼勸,有聽沒有懂的話也是沒輒。就是這樣的人才會讓重要的女兒被人綁走,真是太蠢了。」

因為對方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因此老人可憐地沈默著。李太郎則是一副手足無措很尷尬的樣子低著頭。

「好的,來睡吧。」

李太郎也馬上同意。老人打過招呼之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去。堀部伸手摸摸床上的草蓆,床炕加熱得剛剛好,於是他將靴子脫下,爬上床鋪,蓋著毛織的毯子躺下。李太郎把已經燒了一半以上的蠟燭燭火移到細細的火繩上,將蠟燭吹熄。火繩用艾草切碎後捻合而成,從天花板上長長地垂吊下來。

疲憊的堀部在暖呼呼的床上舒服地睡著了,可是因為他頭上的某個窗戶發出了劇烈震動的聲音,於是被驚醒過來。房間裡一片漆黑,細細的火繩彷彿秋天的螢火蟲般虛弱地殘留著餘火。對面的床上,傳來李太郎打呼的聲音,看來是完全入睡了。側耳細聽,家裡安靜到連老鼠跑過去的聲音也沒有,外面的風雪漸漸地越來越強,發出了海浪般的聲音,堀部這才立刻想起搖晃窗戶的是這場風雪。雖然老早就適應了滿洲的雪夜與那股寒冷與寂靜,堀部不知為何徹底醒來再也無法入睡。

從床上坐起,堀部劃亮了火柴,照亮了懷錶,看了一眼,快要到今晚的十二點了。於是他開始抽起捲菸,在快抽完一根的時候,劇烈的風雪轟轟地刮來,好像窗戶要被吹破似的,被搧得喀噠喀噠作響。堀部想起晚上的一番話,那個雪女闖入房子裡的時候,搞不好就是發出這樣的聲音也不一定。這麼一想,即使再次躺下,一度睜開的雙眼卻怎樣也無法闔上。

「為什麼呢?」

自己是個眾所皆知的瞌睡蟲,經常被同輩的人取笑。不管什麼地方或時間,往往一沾到枕頭就呼嚕呼嚕地睡到早上,可是今晚卻怎樣都睡不著,真是不可思議。果然是因為雪女的事情,在腦袋裡造成了某種阻礙了嗎?我也漸漸地越來越像中國人了啊,堀部取笑起自己的膽小。可是仔細一想,比起幽靈,馬賊反而更可怕。幽靈什麼的一開始就不成問題,可是馬賊到底想幹嘛卻難以判斷。但也不一定知道今晚有日本人在此過夜,晚上就不會來夜襲。堀部從提包中拿出手槍,放在枕頭邊。這樣一來,反而更加難以入眠。不,轉念一想,或許實際上別睡著才是對的,堀部在寢床上起身坐直。

在這沈睡小村的上空,強勁的風雪絲毫不減狂暴地吹著。夜漸深,炕裡的火也漸漸減弱,堀部不知為何起了陣陣寒顫,因此一邊摸索一邊下床,走至屋中央的土間想去取焚燒用的高粱。知道那個土間的一角有個土竈,旁邊堆了好幾束高梁,所以堀部一邊小心翼翼地朝那個角落走去,可是腳被橫切樹幹做成的椅子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因此慌張地點亮了火柴,但那火焰卻彷彿被什麼東西抓住,呼地一聲消失了。

在那一瞬間,入口的大門響起了彷彿有東西被撫摸過一般的沙沙作響。

三、

在黑暗裡側耳傾聽,那就彷彿像是撫摸過細細的雪的聲音,堀部嘲笑自己的神經過敏。但是那個聲音持續作響,堀部不得不介意起那是什麼。剛剛吹進來的雪聲,不像是這麼寧靜而溫柔的東西。是錯覺嗎?彷彿就像是有誰,從門外偷偷潛進來往內窺視的樣子。堀部偷偷地走到入口的門邊。將耳朵貼在門上專心地聽,那不是雪的聲音。因為好像有誰就站在那裡一樣,於是堀部偷偷地折回自己的房間,抓起枕邊的手槍,小聲地把李太郎叫起來。

「喂!起來了,起來了!李太郎。」

「唉喲,唉唷。」李太郎用睡傻了的聲音回答道,但沒有打算馬上起床。

「李太郎,快點醒醒!」堀部著急地搖晃他。「雪女來了!」

「你,少騙人了!」

「沒有騙人,你快醒醒!」

「真的存在嗎?」李太郎急急忙忙地跳起來。

「門外好像有什麼的樣子。你跟我一起去,把門打開來看看。」

「不行,不行」李太郎制止了他。「你要看的東西很不妙,還是躲起來吧!」

黑暗裡看不見他的臉,但可以聽出他的聲音抖得非常厲害,顯然被異常的恐懼感所襲擊了。堀部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從床上拉下來。

「膽小鬼,跟我一起去沒問題的啦!快點!」

李太郎一邊摸索著一邊穿上靴子,被堀部拖了出去。入口的門是左右對開著的,但正中央的鎖頭還牢牢扣著。過來這邊!堀部一邊小聲地斥喝兼鼓勵著仍在躊躇的李太郎,將門打開。李太郎顫抖著解下鎖,從旁邊將門小心地打開一個縫。從縫隙中間吹來如飛灰般的雪,雪花彷彿要把眼睛戳瞎般瘋狂吹進來。堀部一手拿著手槍,一手用手帕擦拭眼睛,從門邊往外窺看,外面雪白一片。

完全搞不清楚是從哪裡吹來的風,天空大地全是一片完全的雪白,不管哪何處看,都有白色的漩渦如巨浪般狂暴地往上捲。除此之外,一個人影都沒看到,這出乎堀部的意料之外。似乎什麼也沒有,裡太郎安心下來,索性把門大大地打開,如冰一般寒冷的風與大風雪一起流入了土間,正當兩人忍不住縮起身子來的時候,李太郎小聲地說:「啊!」,接著用力地抓住堀部的手腕。

「那,那個!快看!」

他手指過去的那個方向,可以看見有一個如白馬在瘋狂跳躍的暴風雪漩渦。那個漩渦的中心,有個白色的影子朦朧的浮現,看起來像個女人的影子,此時連堀部也心臟狂跳起來。緊緊握住手上的槍,一邊屏息窺視它,那個女人般的白影子像被暴風雪搓揉著,忽左忽右地飄盪著,在大門內的空地上徘徊著。懷疑著是不是大雪揚起的雪煙,堀部擦了擦眼睛,用力地眺望那東西,那是煙嗎?可是還是無法辨識那東西的真相。但是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是,那絕對不是人,所以關於馬賊的懷疑也消失了,在堀部握緊了手槍的拳頭稍稍放鬆後,家裡面又出現了一抹遊蕩的影子。

那道影子從兩人中間快速地閃身而過,從李太郎打開的門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啊!姑娘!」李太郎小聲地叫道。

「是這戶人家的女兒嗎?」

因為實在太恐懼,李太郎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但是可以輕易想像得到那東西貌似是這戶人家的女兒,因此堀部拿著手槍,就這樣追入大雪裡,女兒的白色身影被暴風雪的漩渦吞噬,馬上就看不見了。

「快去通知主人!」

堀部向李太郎丟下這句話,堅決地追進大雪裡,在門的附近女兒的白色身影又出現了一次時,彷彿像被大浪捲走的人一般,被捲入雪煙裡,丟出了大門外。幸好門檻很低,堀部在半夢半醒間,跨過門檻,追到外面的道路去,女兒的身影在巨大的楊柳樹下又出現了。

「姑娘!姑娘!」堀部大聲喊著。「上哪兒去?」

就算不斷問她要去哪裡,女兒的身影也沒有回過頭來。

即使如此,堀部還是呼喚著那女兒,追了將近七、八間(一間為1.82公尺,約12–15公尺)的距離後,再度吹來了猛烈的暴風雪,使得堀部差點要倒下。堀部只好先在附近的楊柳下稍微休息一下時,馬上又看到相當詭異的事情。在剛剛門內的空地裡,那抹徘徊的白色女人的影子,在女兒前面約莫兩三步的距離,在雪中漂浮前進,女兒的影子彷彿不要被丟下似的追趕著她。在雪的漩渦中,那兩道白色影子忽現忽滅、交織纏繞著、載浮載沉、一會感覺慢下來了卻又往前跑掉,終於朝著堀部目光不可及的地方失去了蹤影。

完全放棄之後折回去,屋內李太郎點亮了蠟燭,眼裡滿是恐怖愣愣地直立站著。

「姑娘怎麼了?」堀部一邊拍去身上的雪一邊詢問。

「姑娘不見了。」

堀部造訪了右邊的房間,只見身為主人的老人抱著彷彿從床上摔下的妻子,在土間的地板上哭倒在地。沒有看到任何像是女兒的蹤影。

故事至此。堀部隔天早上從那裡出發,幸好大雪已經放晴了,走了三里左右的路造訪了劉家,跟那一家人講了昨晚的事情後,大家臉色都變了。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相信雪女的傳說。倘若堀部有當偵探的興趣,而且有空的話,或許可以進一步探究這個秘密也不一定。不幸的是他也只是向我們報告了這樣的事實。

譯者後記

岡本綺堂的這篇〈雪女〉非常精彩。

岡本綺堂這個歌舞伎的劇作家,出身於江戶下級武士家庭的長男,據說童年時,每到新年總要跟著父親四處去親戚家拜年。這故事的開頭,不禁讓人想起這段小小的背景,描述故事的語氣也彷彿像在年節的餐桌上,聽返鄉的誰娓娓道來的奇聞,讓人倍感親密。

我一邊讀一邊讚嘆著岡本不愧是歌舞伎劇作家。在短短幾句話裡面,就細膩地道盡了一切恐怖。尤其是雪女即將登場的那個瞬間,堀部只是偶然地想以火光劃破黑夜,卻立刻被看不見的東西握住火光而熄滅,同時又出現那沙沙作響、彷彿輕輕撫摸沙地的細響。溫柔與恐怖交織的預感,預告著雪女來了。讓人從腳下慢慢地襲上一股涼意,這描寫實在是太厲害了!

在我看來,岡本綺堂的〈雪女〉精彩之處有二:他在故事裡不只是談幽怪,同時也在日本商人堀部跟中國農村老人的對話中,也隱晦地反映了當時民初的中國,對日本這個已現代化四十多年的國家來看,顯然是個現代化的小嬰兒。

在這個現代化的背景下,岡本書寫一個講究科學精神的日本商人如何遭逢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現象,從一開始提出合理的假設,到後來假設被完全擊潰,踏實的一切如那抹雪中漩渦般消失到彼岸去。對現代的讀者來說,現代化的視野帶來了一種熟悉感,同時也藉由這種現代的熟悉感,進一步引來更強列的衝擊性與恐怖,暗示著在凡事講究理性的文明背面仍螫伏著不可知不可解的危險。「幽靈什麼的根本不成問題」真的嗎?

另一個精彩之處是相較於更有名的〈雪女〉是小泉八雲的版本。小泉八雲的〈雪女〉中的雪女明顯人的味道更濃,還會與人說話,與人結婚生子,甚至看在小孩的份上不殺洩密者。從這角度來看,故事的編織方式彷彿希臘神話再現。

可是岡本綺堂的〈雪女〉恐怖之處在於:那東西顯然不能說是個人。她只讓人看見她的身影,並引發現象,除此之外都是謎。別說是交談了,岡本綺堂的雪女甚至連作祟的理由都讓人難以理解。

當初被讒言所殺,不是應該去殺害進讒言的人嗎?怎麼會是附近農村裡的小女孩遭殃呢?這種不合理,處處都彰顯了岡本綺堂的雪女更加接近大自然的冷酷無情的一面。從而也更加能喚醒在近代化社會中,被制度與理性安穩地圈養著,已經失去野性、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們,深植於基因裡的戰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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