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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东亚,谁之天下:读宋念申《发现东亚》

也许这个东亚从未走出过千百年来想象中的天下

一本书,不大不小,两天就能看完。

如作者所言,东亚世界的形塑,可以说是从十六世纪末的万历朝鲜战争开始的。但这真的是所谓东亚国家之间的战争吗?或者说,彼时的丰臣秀吉或是努尔哈赤真的有作为东亚之一雄、世界之一员的自觉吗?并不尽然。尽管有新航路开辟和耶稣会士带来的东西方碰撞,但事实上明满日朝四国都以“天下”为核心,以“天下”为争夺的最高目标。

由此就能理解努尔哈赤和丰臣秀吉都把取代明室作为终极理想,努尔哈赤并不满足于统一女真或是满蒙联盟,即便萨尔浒之战后实质控制了辽东也绝不意味着八旗的脚步会停留在山海关外,只不过是这历史使命的完成最终落到了之后三代人的身上。同样的,朝鲜也不过是关白攻略大明的跳板而已,这就注定了小西行长和谈战略的失败。至于朝鲜,在当时或者说在之后的三百多年间都始终算不上是一个主权国家,除了向“天下”靠拢还能做什么呢?自然也无力成为那个天下了。

因此从明清之际的东亚纷争实质上和五胡乱华亦或是宋辽大战并没有太本质的区别。因为以儒家文化及其建构的华夏文明为界限的天下只有一个,与其说是地理概念不如说是一个社会文化概念。东亚战争满足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宗教式想象的现实映照,对天下的主导权的争夺才是前现代的东亚地缘政治的主旋律。掌握以儒家文化为最高解释的神权,以汉化文官为最大支撑的政权,以广袤中原为最大统治的地权,最终统一为至高无上的皇权,这才是中日朝理想中的天下,是从南北朝开始确立的东亚多边关系中的最大公约数。

这就明确了,天下是儒士的天下,东亚也是王畿的东亚、内服的东亚。为何方济各、利玛窦、徐光启、小西行长等等一批早期基督徒能够在这里得到繁衍、壮大,原因在于他们的基督教信仰是在皇权为代表的个人崇拜之下的,也是在儒教的神学崇拜之下的。一旦上位的权力遭到威胁(也许只是来自农业生产、经济凋敝的威胁),这样的异域权力自然会成为受排挤以获取合法性的对象,与近代的反犹、反华如出一辙。

故而当我们看到清朝平定郑氏后海运的繁盛、外贸的扩大,其实不必急于反转闭关锁国的旧论,因为那时的清廷已确立了作为“天下”国家的唯一性与正当性,开放口岸不在话下,亦不会影响皇权的稳定性、排他性,何况这其中还有人口、物种、生产力的扩大带来的自然增长。粤海关与十三行并非新教伦理或是现代性在中国的萌发,反而同一时期帝制皇权走上了巅峰。看似没有绝对宗教势力的中国,此时才是一个真正的政教合一国家。帝王的卡利斯玛,已经足以剥夺万千普通人的主体性并将之降格为奴才了。他们眼中的天下,也就愈发变为汉化的东亚了。

直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建立,士子们的浪漫遐思就被打破了。炮轰虎门、黑船来航、是东西方的对抗,也是政教合一的帝制王国与世俗化的民族邦国的对抗,还是古老的个体神性与启蒙的群体现代性的对抗。当然,正如书中所言,既然洋人们把现代性与主体性划上了等号,那么衰颓的清室自然是不配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了,手捧圣人之言还是先知真经,都不过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两个蒙昧阶段罢了。

就是在这样的对抗与碰撞中,东亚最终成其为东亚,东亚或者说东亚人的自觉最终成为了世界的一部分,而非平行或悬浮于世界之上的。不仅剥离了“天下”,发现了“东亚”,而且形成了“东亚世界”,构造了“现代东亚”,直至今天仿佛又要回到了那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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