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再谈不浪漫

本周的对谈节目原名为「北京不浪漫」，剪到后面发现我们早已离题万里，「北京」作为一个本来应该深入讨论的城市，被硬框在了「三里屯」一个看似有代表性却并无实际说服力的区域，一不小心，物化北京了。我有一个朋友在上海生活了几年，最近回到家乡，和我说「哈死宁了」，追问之后，告诉我是「吓死人了」的意思，乡音亦改，我本该打出「你丫说蛋呢」，打了一半，发现也是不妥 —— 「你丫」作为标志的北京话，也让我脱口而出，行，谁也别说谁。

所以你便知道，我说的不是「北京」的事，我说的还是北京的事，但不是这个「北京」的事，我们先在这里把北京折叠。此刻你也要打出「你丫说蛋呢」，且慢，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问题，早年间就有哲人发问，自问自答。后来问题顺延，落在每个人肩上，醍醐灌顶水银泻地一般地落在每个人肩上。「泻」这个字太好，不由分说，一视同仁，不看你脸色从脑袋顶浇个透心凉。我在大望路站地铁下车，曾被后面一人推挤，正要发作，他质问我：不下ce等蛤呀，凑外地的！这一问，如雷贯耳。要在北京人看，大望路就是外地，大望路至少还有路，有那种够不到的地方叫「望京」，那里一度被当作韩国飞地，基本上没有直路，这很不北京。我在大望路下车，外地人的身份坐实了。

那要这么说，有点儿地域歧视和排外的意思在，好在我们讨论的不是「北京」与否，而是「浪漫」何在。咖啡馆里，一男的四十岁上下，拖家带口地读书，先给孩子甩一本英文画册，嘱咐道：「计时三分钟，你读完我问你，from here to there，你得说明白这段到底说什么，这是一年级就该掌握的内容，you know ……」转头给第二个孩子讲：「 Plane 就是大飞机，夸地一下飞起来了，飞机你见过吧，就是……」三分钟到了，男的对大孩子怒目而视：弄明白了吗，你说说这讲什么呢。孩子摇头，男的有点崩溃，怒目升级：读，今天不读不吃饭，三行半你看不明白吗？孩子说要上厕所，转头望向妈妈，女的领会意思，起来说带孩子上个厕所，孩子有点放松，呼口气时眼含泪水，男的不高兴了：哭也得看完！女的拉孩子走了，留男的和奶奶在一边，奶奶也听不懂，就看最小的孩子似懂非懂地听男的蛋逼，男的英语很硬，每个单词非常独立地被喷涌，试图连成一条连贯的线。60人民币一杯美式咖啡的地方在北京也算贵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给孩子看英语书，大抵在这里上进是一个失意的中年小镇做题家之浪漫所在。北京的浪漫在哪儿呢？我倒是觉得在人的嘴里，越生分越浪漫。早年见面打招呼，先道：您吉祥。你是不是吉祥真没人关心，倒是这句「您吉祥」赠人几分暖，天气寒，送你三个字客气客气。后来见面先道声：嘛呢最近。你到底在做什么没人关心，就是找个说话切口。刚离婚了一男的，朋友们聚一起，没人问，先高声言语：和你们说，哥们儿这新丈母娘，做了一手好饭，真是绝啦！几个人低声应和，又让你孙子抄上啦，绝了！确实。新丈母娘做饭，饭香四溢，一时间浪漫满屋。好在瓷们信奉「站在身边的都是一条船的兄弟，不是一块儿的别楞往里挤」，没人明着看笑话。

在城市里找浪漫已经是很不浪漫的事，况且像北京这样的国际都市，充斥着一众「小镰仓」的廉价再创作，浑身上下有着大器免成般不自信；三里屯优衣库全球旗舰店西迁，店内试图以花鸟鱼虫解构一下胡同文化，无奈货架之间更为逼仄，人挤人时确实有胡同里面有车经过的偶合；几个连锁菜馆在北京「首开」，队伍从楼上排到楼下，等的人比传菜的都累，也不妨碍在网络上泼洒肆意一把：开业首探，排上啦！初雪降至，故宫里占满假格格，环球影城到处都是真波特。西二旗的人下班后复制粘贴一下金融街人朋友圈中的晚霞，然后按组区分发布状态：最美不过深秋京城的晚霞。顺手往下滑，给在朋友圈里推送的奢侈品广告点赞。

不浪漫，说白了就是不高兴，没法和周围环境产生积极互动，丧着脸消极互动几次，也罕有正反馈。中国十多年前不高兴了一次，尚无风浪。十多年过去了，轮到年轻人越来越不高兴，渐渐离场。遍地装疯卖傻的义子，大冷天在雪地里裸奔的亚逼，骑墙然后下来拆墙的中产主义战士，举凡有点自觉的正常人看到这些，在这块土地上很难开心起来。你移民看阿尔卑斯的雪，我回家看锡林郭勒的云，尘归尘，土归土，她皈依，他归西，明天谁也不知道风会往哪个方向吹。很多场合，像去参加一个不熟的人的婚礼现场，台上神情恍惚，台下人头攒动，每个人各忙各的心怀鬼胎，大家都因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在这里聚首，却没人在乎这对新人快不快乐。我在动物之森里面把所有树都砍了，在海边的草坪放一张床，我试图赶走岛上所有的动物，都因为系统不允许，导致总有几个漏网之鱼，某天仅存的一只小动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它乡下老家有个朋友一直想当演员，每天想的就是离开这个小村去大城市多好啊。后来得到一个机会它可以去大城市做一个演员，不过它最成功的角色是扮演一个乡下人。

年轻人把青春兑成虚拟货币对着时代直播间里的舞动打赏，揉再碎点，打赏出一艘游轮，后浪在轰鸣追赶清算，这艘神舟只管乘风破浪，追风赶月不留情，无边的海上，远远望见一座冰山，月光下寒气逼人，像一件兵器，想必最为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