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鲈
阿鲈

吴家营

街道像毛细血管,毛细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人。

这个地方名字有点怪,叫吴家营,是个村。周边还有范家营、陈家营、尹家营,也是村。

“营”,是明代卫所制度的残留,朱元璋发明这个制度时,大概不会想到,当年的军营,现在已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

“营”里住的不是兵,是民,而且大都还是外地来的民,拖家带口的那种。

这些年,农民往城里跑,村里的房子留不住他们,城里的房子不留他们,唯有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城村结合部可以收容他们。

吴家营就是这么个地方。

南来的,北往的,摆摊的,卖菜的,开米线店的,烤饵块的,放椅子理发的,拎包站工的……天还不亮,就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天冷,袖着手,哈着白气,几百个人同时哈,总觉得头顶笼着一层雾。

一辆面包车缓缓停在路边,一群人围上去,蚂蚁一样,包的严严实实。

给要人呢?

要几个?

背垃圾还是干计件?

没等车里人招手,三四个已拉开门,坐上了车。车来车往,红绿灯路口,喇叭声比天亮的还早。

村里人把房盖的高高的,一幢挨着一幢,整整齐齐,就像一个一个垒起来的纸箱子,养小鸡似的,贴心地在每个箱上,掏出个正方形的小窗,模模糊糊有个“房样”。

一抬头,天在楼与楼缝缝间,白天黑,晚上更黑。

外来的人,不挑,能睡就行,管你透不透光,宽不宽敞,只要能做饭,有个床,便宜,就比睡大路强。反正不长住,迟早是要回去守那一亩三分地。

每天就在这些巷巷里,穿梭流动,天不亮,就到处是咳嗽声、脚步声、开门声、打闹声。如果这时有人从天上往下看,估计会被眼前的景象闹糊涂,街道像毛细血管,毛细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人。

人出门有个习惯,总要抬头看看天,也不知道看些什么,没个道理,然后才开始一天的事。住在本地的外地人看天,得走很长一段。先要出家门,到天井,再开大门,出巷子,走一段,到一块稍微有点宽的地儿,才缓缓仰起头。欤 ! 雨下的有点大,回去拿个伞吧。

老李没打伞。

正往外走,见一熟人。你起的早的嘛。你更早。

老李,吴家营人,七十多岁,国字脸,眉毛黑而硬,这在古代多少是个当将军的面相。做事干脆,喜欢散步,话少,经常不在家,一天见不到几次,从来不和租客起纠纷,不管闲事,每月按时查电表,收房租,一分就是一分,从不多要你一毛。

外地人都喜欢租他的房。

老李的房是前年才加盖起来的,房间小,在一大片菜地旁。采光好,眼界空阔,能看到远处的山。早上六七点,天红红的,透进房里,整个屋子红光满面,过一会儿,阳光偏进来,一天都是亮堂堂的。

老李也住这样的房,只是比这暗,白天需要开灯,窗口对着阴沟,有个水龙头,是租客洗菜洗碗倒剩菜剩饭洗脚水的地方,常常有一股泔水的酸臭味儿。

老李每天就闻着这个味儿,吃饭,睡觉,打呼噜。

别人问他,住这房 ? 房租不够吃噶?

老李说,住哪儿不是住?

对这些,他和外地人一样,不挑。

阴沟往外走,是个天井,住着四五户人家,白天,大人不在家,孩子们蹲在墙边打游戏。中午,他在一旁,边看孩子玩,边做饭。他把厨房搬到了天井边的一个房檐下,房盖的太高,围的紧,一炒菜,整个院子油烟弥漫,往上飘,天井瞬间变成一个长五米,宽五米的大烟囱。

人上了年纪,觉少,老伴儿死了,老李就养成了散步的习惯。经常一个人,背着手,走很远。

老伴是去年死的,得的是带状疱疹,天天躺在屋子里,开着灯,哎哟哎哟地叫。叫累了,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又继续叫,实在受不了,就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每次老李都不吭声。

她疼啊,她难过啊,药吃了,针打了,还有哪样办法嘛?人这一生啊 ! 八十多岁的人了,八十多岁,老李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了比。不会好了,给她慢慢过去算逑了。老李抬着眼,止不住的叹气。

每天,老李去看几次,送几回饭。

日你妈卖屄 ! 老杂种 !

哎哟喂! 疼死我了!

我的妈妈哟喂!

你妈卖屄!

你妈卖屄!

日你妈!

老太太疼疯了,老头子快被逼疯了!

老太太走了快一年了。

就在去年春节过后没多久。丧事做完,老李感觉生活也没多大变化。每天还是闻着泔水味儿,吃饭,睡觉,打呼噜。

隔三差五,去老太太死的那屋,点个蜡烛,熄了,又点上,火苗闪动,忽明忽暗,屋子一角,堆满了纸元宝。

老李每天很轻松,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生活,常不自觉地哼歌,自娱自乐。两个儿子不管他,也不打算管。

老李散了一圈步,决定去打麻将。老李玩麻将,很玩过几把大的,这个习惯是他最近一年才养成。有一次,一早上输了好几万,说给人听,别人心疼,他不心疼。说,人活长了,无聊啊。就是赌,不赌干哪样?

老李仍旧散步、打麻将,收租,唱歌,不和租客起纠纷,不管闲事。

有一天,老李走在路上,不知怎么的,突然说了句“日你妈卖屄”。没人知道,他在骂谁。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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