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神与绝绝子:谈谈网络用语的语感优劣
最近人民网痛批网络用语“yyds”(“永远的神”的缩写)与“绝绝子”不会好好说话,把这两个本已经常刷屏的梗又推到了风口浪尖。平心而论,媒体批判网络梗肆虐背后“文字失语”的现象本无可厚非,但微妙的是,它一个月前也用了yyds来称赞奥运选手,可见当网络梗汹涌来袭时,往往会裹挟媒体为之推波助澜。
咬文嚼字是我一大业余爱好,尤其喜欢琢磨网络梗的构词逻辑,而不将之视为同质化的时尚或垃圾。在我看来,一个梗的流行本身,并不必然代表着创意或庸俗,其优劣仍要从中文的语感层面推敲。恰好我很喜欢“永远的神”,却又极度反感“绝绝子”,就借此机会谈谈我的判断标准,以及他们语感层面的优劣所在。
要强调的是,精语感好的词未必非得引经据典、堆砌辞藻,而应具有某种耐人寻味的内在理路。例如90年代德国有个著名前锋克林斯曼,金发飘飘、擅长头球,因此被媒体封为“金色轰炸机”。近年有位德国前锋维尔纳,同样金发飘飘,擅长跑位,但射术拙劣,往往“三过球门而不入”,球迷戏称为“金色侦察机”。这个梗就很好,构词简单,既谐拟了克林斯曼的外号,又以侦察机生动点出维尔纳“意识好射术差”的特点。在刻画准确的前提下,简洁本身便是优点。
永远的神
“永远的神”堪称这种极简又意象万千的代表,是近年来我最喜欢的网络梗。第一次看到“永远的神”是体育论坛中粉丝吹捧球星,当时觉得这个词有种微妙的喜感。就像优秀喜剧演员不说话,光靠动作便让人忍俊不禁。“永远的神”这四个字也不需要任何语境和修饰,都让我觉得可乐。起初我还不明白,到底它好笑在哪。直到它走红后,和其他网络梗一同开始自我迭代:粉丝先是夸赞偶像“永远的神”,接着开始调侃一些发挥不稳定的选手“偶尔的神”、“暂时的神”。恰恰是后一种调侃,让我恍然明白“永远的神”自带的那种喜感由何而来。
那是“永远”和“神”之间的微妙关系。如果从亚伯拉罕一神论的角度看,神本身就是永恒的,那么“永远的神”便构成一种同义反复,而同义反复正是许多冷幽默的笑点所在。比如最近流行的“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我上次看到这个帖子还是上次看到的时候”“你知道吗,时钟每过去一分钟,非洲儿童就永远失去了60秒”。或许有人觉得中国没多少人信教,谈到一神论有些小题大做。但至少就语言层面而言,现代文中“神”的内涵已不可避免地受到一神论的影响,尤其是其中严肃、超越性的一面。
有趣的是,现代文的“神”也保留了自东亚传统泛神论以来颇为世俗的内涵。比如人们闲聊说“今天看到一卖杂耍的,嘿真是神了!”这里的“神”显然不是基督徒眼中证明上帝存在的“神迹”,而无非是一些厉害的技巧。更为典型的是信奉万物有灵论的日本,山川湖泊、飞禽走兽皆可封神,动辄“八百万神”,这里的神和我国的灶王爷、土地公类似,满是人间烟火气,与一神教的唯一神不可同日而语。前几年一部“寿司之神”的纪录片在国内捧得神乎其神。但考虑到日本人封神比洪秀全封王还慷慨,东京的“寿司之神”其实也不过就是北京的“爆肚冯”、“茶汤李”的同行——可能高级一些,但高级地有限。对“寿司之神”背后“工匠精神”的吹捧在如今中日关系僵化的背景下,又激起了网民的反弹,在日本处理核泄漏不利时嘲讽其“躬匠精神”,或者谐拟各种“走路之神”、“煎饼之神”。在我看来,上述二极管式的转变,不过是不加审别地把“泛神论”与“一神论”语境下的“神”混为一谈。“寿司之神”没那么神,但也没那么神经。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永远的神”这种表达真正的张力所在。一神论与泛神论本身就水火不容,它们结合上“永远”又显得如此诡异:一神论意义下“永远的神”是同义反复,有种故作废话、甚至用废话来消解神圣性的味道;泛神论意义下“永远的神”也同样荒唐:想象一下我们高呼“永远的土地公!”或者“永远的爆肚冯!”其喜感源于我们打心眼里并不觉得这种泛神论的神配得上一个如此严肃的永恒。当然,没人规定要如何理解“永远的神”,这意味着两种神格形成的复调可以同时浮现在这个词的具象感受之中。至少对我而言,一神和泛神对应的两种解读难以截然分开,往往依着一种思路,脑中却不禁想起另一种的不和谐音,像是互相调笑一般,由此而来了一种繁复而绵密的荒诞感:我几乎每次看到“xxx,永远的神”都忍俊不禁。
当然,以上只是我个人咬文嚼字的癖好。发明“永远的神”的那位游戏主播,最初也只是直播时随口一提,后来还因涉赌被判了三年。相信包括这位主播在内的许多人,压根没想过类似上述的分析,只是图一乐罢了。不过也正是因为大家都是随意而为,没有刻意炒作,这种群体性对特定表达的偏好也往往更有潜在的规律性与分析的价值,(例如:为什么永远的神使用的语境与nb类似,但明显更为喜感)上文可以视为一种粗浅的分析。
绿茶
写这篇时,刚好有位台湾老师在群里问什么是“绿茶”。我先贴了一段百科“绿茶婊是中国大陆网络流行语,指外表清纯但靠引诱男性甚至出卖肉体获得名利的女性,是一种歧视语”,但又补充道“绿茶有一些微妙的语感,不尽然像这个词条说地如此粗暴。网民用多了以后,最开始的尖锐性逐渐淡化为一种戏谑,还延伸出茶言茶语之类的表达。”
必须指出,绿茶婊这个词有明确的女性指向,即便省略了“婊”,但依然多用于女性,有攻击女性的嫌疑。对“绿茶(婊)”一词语感的分析是站在它客观上被广为使用(男女皆然)的实然基础上,而非“绿茶”这个现象或者这个词是否应该存在的应然层面。在这个意义上,发明绿茶表的人有不低的文学造诣。“绿茶表”不是简单地贴标签或辱骂,而用了一些赋比兴的传统技法,妙就妙在绿茶二字。虽然喝绿茶的年轻人恐怕远不如奶茶、可乐多,但如果改为“奶茶婊”、“可乐婊”,那可能就真的只是在恶意攻击奶茶与可乐爱好者了,没有什么延展空间。“绿茶”虽然在刻画饮食习惯时并不精准(即便男女公认的绿茶婊也大多不喝绿茶),但它却精准地塑造出了一种“人淡如菊”的人设,而这个人设显然与庸脂俗粉的“婊”构成了强烈反差。“绿茶婊”的张力并不在于具象层面的一种植物与一种职业,而在于绿茶与妓女所引申出的意象之间天然的对立感。这种意象层面的冲突比许多流行语高出一筹。比如性别互换的话,妈宝男与绿茶表在构词上有相似之处,特别是①妈宝男即便简称妈宝仍然代指男性(犹如绿茶代指女性)、以及②许多男性也鄙夷妈宝(犹如女性痛恨绿茶)。然而就构词而言,“妈宝”和“男”之间就没有“绿茶”和“婊”所引申出的强烈对立,但又谈不上同义反复,因此只是对一种社会现象贴标签式的攻击,缺了些意内言外的味道。相比之下,“绿茶”却让很多人说不出所以然,但下意识觉得传神。
绝绝子
如果沿用前述具象化看待词语的思路,绝绝子就过于乏善可陈。“绝绝”这种叠词式的表达无非是人们通过模仿婴幼儿的行为装可爱。“子”呢,倒也不是孔子、孟子、荀子这种对人的敬称,而是一种无脑词缀(绝绝子并不是人,其流行时的风气万物皆可加“子”)。且不谈这种趣味之机械与低级,堆叠词缀体现的本质上是一种拼音文字的思维倾向。因此可以说“绝绝子”背后是非常拙劣的中文,甚至压根不是中文。婴儿的可爱是因为他们的无知,人们豁免甚至怀念这种无知,恰恰是因为成人社会不易、甚至不应出现这种状态。讽刺的是,绝绝子的拥趸们,不仅并未察觉其背后的,反而是以此作为一种“有知”的流行知识。我这里要炮轰的,并不是那些人云亦云的网友,而是掌握流量光环的娱乐明星,以及相关从业媒体。
与“永远的神”源自民间不同,“绝绝子”最早见于某选秀网综,其铺天盖地的轰炸也是娱乐文稿轰炸所赐。中国的流量明星,跟韩国、日本那些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艺人比,显得过于后现代了:既然知道大众崇拜偶像的实质只是跟风,那索性把业务能力这层窗花纸消解掉,靠着买通稿、热搜、假粉丝营销,歌手没有单曲、演员不会演戏,居然自成一派。古时名妓尚且要略通文墨,今天的明星们,不仅吹拉弹唱样样稀松,就文字审美而言,更是文化沙漠。之前网友扒出新一代网综流量平均学历不到高中水平,“绝绝子”的出现似乎也就不那么绝了。
前几个月,国内被誉为时尚圈绝绝子的苏芒在综艺中听闻每天伙食费650元,谈言“650元真的不够啊,你早上不喝牛奶呀,你不吃鸡蛋啊,我们要吃好一点,我不能那么差的伙食”。消息一出舆论哗然,最后节目组不得不擦屁股说她认为“650元是一个月的伙食费”。且不说明星乃至助理每餐费用数百上千已是潜规则,假如真的每月650元,甚至低于北上广普通白领的伙食标准,显然也不现实。节目组这个欲盖弥彰的解释反而体现了他们过于脱离群众的荒诞,哪怕编成“误以为是一周650元”也稍微像样一点。
苏芒这则丑闻其实古已有之。西晋太傅何曾,就生活极其奢华:“食日万钱,犹曰无以下箸”。何曾餐费上万,犹且觉得难以动筷,大概是苏芒们的精神领袖。不过古时的物质享受毕竟匮乏,《晋书》描述这位豪掷万钱的何太傅时,也不过是“蒸饼上不坼十字,不食”,即蒸饼上不蒸出十字裂纹(俗称开花馒头)就不吃。如此土气怕是要让苏芒们笑掉大牙(当然如果她们面对今天的“太傅”,自然又是另一番面孔)。
不过我总觉得何曾比苏芒可爱一些,思来想去,可能还是因为我有文字癖。何曾以博学多闻著称,“虽万千无以下箸”怎么看都比“绝绝子”更有文化。如果这世上注定要朱门酒肉臭,我希望至少在言辞上包装得优美一点。最近国内整顿娱乐圈,主要是从收入虚高,甚至涉嫌洗钱、内幕交易等经济范畴展开。但要从中文的生态而言,娱乐圈的另一宗罪,就是一群不会使用中文的盲流,却把持着信息流量的主要入口,这在传统纸媒时代是无法想象的。我不玩微博,但也曾隔三差五看到其他app推送“某某明显绝绝子”的推送,实在看得血压有点高。
虽然本文对中国明星颇有微词,可明星捞多一点、少一点,反正进不了我的口袋,其实也无所谓:心理不平衡时,把他们当成大型虚拟现实游戏的NPC也就释然了;但如果什么游戏里的人物张口闭口“绝绝子”,那我一定卸载。
人生活在语言之海,语言是我们如何遁世也难以回避的所在。有人却在海里撒尿。
对此我只能无谓地诅咒:永远的神啊,请让绝绝子们自绝于社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