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湾的善乐施大厦记在香港落地生根的巴斯人

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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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在2022年6月时为香港一份网上地区报《铜锣湾企鹅》所写的文章,是关于铜锣湾礼顿道上一栋地标善乐施大厦。其实很多资料都是来自施其乐牧师(Carl Smith)早期的香港研究,以及一家位于印度的琐罗亚斯德教出版社为该社群出版的杂志《Parsiana》的资料。这个宗教的信徒比许多华裔港人更早视香港为家,完全打破华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见。
善乐施大厦外墙有琐罗亚斯德教的标志。图片来源:https://www.cwbpenguin.org/

在2016年时,香港邮政曾发行一套以本地画家江启明的素描为题材的邮票,均以八、九十年代香港景物为主题,其中面值五元的邮票,就是以1986年时绘画的铜锣湾白头教堂为主角。这所教堂已于九十年代初消失,但在原址拔地而起的,却是与它一脉相承的善乐施大厦,而这栋大厦所承载的,不仅是一个来自中东的少数族裔在香港落地生根的百载历史,同时也把香港与古代波斯、以及世上最古老的宗教联系起来的地方。

从波斯漂到香港的琐罗亚斯德教

来到礼顿道101号的善乐施大厦,表面它与一般的商业大厦差不多,但如果细心观察,其外墙两侧、以及大堂内挂有一个独特的标志。这个由一名男子骑着带翅膀的太阳,正是源于古代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的象征,在伊朗的公元前六世纪波斯波利斯遗址上的石块,也有一模一样的标志。而无论是白头教堂还是善乐施大厦,其正式的英文名字也称为Zoroastrian Building,正是琐罗亚斯德教的意思。

何以这个源于波斯的宗教,会在铜锣湾落地生根?根据琐罗亚斯德教新闻网zoroastrians.net,位于善乐施大厦的3至6楼的「香港、广东和澳门(澳门)琐罗亚斯德教教慈善基金协会」(The Incorporated Zoroastrian Charity Funds of Hongkong, Canton and Macao (Macau),以下简称为「香港琐罗亚斯德教协会」),是印度以外世界上最古老的琐罗亚斯德教协会,成立于1822年,也是目前中国唯一的琐罗亚斯德教协会。由此可见,信奉这个宗教的巴斯人(Parsee或Parsi,也译作帕西人),早于十九世纪已来到华南地区。

琐罗亚斯德教是以其创办人琐罗亚斯德(Zoroaster)命名的宗教,在汉文中称为祆教、白头教(因祭司崇拜时戴上白帽)或拜火教,然而该教拜的并不是火,火只是一个媒介通达其敬拜的神明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琐罗亚斯德教是世上最早的二元论宗教,其思想深深影响日后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个在古波斯帝国盛极一时的宗教,于七世纪时大食人灭掉波斯萨珊皇朝,波斯人被迫改信伊斯兰,而不肯就范的在八至十世纪逃亡至印度,大多数聚居于孟买和加尔各答,并以「巴斯人」(即来自波斯的人)自居。

巴斯人大迁徙定居印度

即使人在异地,巴斯人仍保持强烈的身份意识,非常忠于宗教传统和习俗。落户印度的巴斯人,生活方式与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有许多共同特点,例如妇女多是隐居的,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在印度甚至有童婚。不过,巴斯人信仰的独特之处,就是你不能贸然成为琐罗亚斯德教徒,你必须生为巴斯人,才有资格成为教徒,因此即使在印度、香港或其他国家,其信徒从没有急剧增加,反而有减少的迹象。目前全球的巴斯人口约12万,而在香港的巴斯人由开埠至今180多年间, 人口维持在200多人左右,是少数族裔中的少数族裔。

香港的巴斯人,其祖先大多来自印度孟买,当印度成为英国殖民地时,巴斯人并没有作出反抗,相反感到颇为安全舒适。他们仿佛有长袖善舞的基因,许多都是商业奇才,对孟买和加尔各答的商业发展有重要贡献。而英国人也认为他们是王室的忠实臣民。在十八世纪末,印度的巴斯商人开始随英国人进入中国贸易。主要从事棉花和鸦片生意。经商时,他们都在广州居住,而随着漂洋来华的巴斯人日渐增多,而行船又有三分险,至1829年,巴斯人需在澳门建立巴斯人专用墓地安葬客死异乡的同乡。

参与建设早期香港社会的巴斯人

至香港于1841年开埠,成为英国殖民地后,巴斯人也顺理成章由广州和澳门来港发展。他们的人数虽少,但却是他们早期香港社会的建设者。早在1860年,在《香港年鉴》中列出的73家商号中,有17家是巴斯人的。

巴斯人陆续视香港为家,把时间、精力和金钱投放于建设这个城市。与许多随英国人而来香港的印度人一样,巴斯人在中环伊利近街一带聚居,并于1861年在伊利近街49号建成第一代的琐罗亚斯德楼(Zoroastrian House),占地13,795平方尺,在往后的60多年间,中环一带是巴斯人的活跃地点,而他们因以白布缠头,故在本地有「白头摩啰」之称。琐罗亚斯德楼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售,至1931年,巴斯人才于铜锣湾礼顿道的现址重建为两层高、华人俗称「白头教堂」的Zoroastrian Building,至1970年又加建至三层,1993年才拆卸并重建为现在的善乐施大厦。

善于营商的巴斯人,在香港开埠初期是一股人数少却又举足轻重的「势力」。不少早期的香港建设,也有他们的一席位。例如巴斯商人Heejebhoy Rustomjee,早于1841年6月香港第一次土地拍卖会中就竞投土地,并买下了海滨地皮10号(位于毕打街和砵甸乍街之间的皇后大道北侧),是第一代推动中环发展人物。同期,Dadhabhoy Rustomjee投得10号地皮东面的海滨地皮5号(位于毕打街和皇后大道的东北角),并兴建了一栋三层高的房子。 1845年11月,中国首为到香港实地考察的官员钦差大臣爱新觉罗·耆英,因与英国相讨交还舟山的问题,需在香港寻找合适的住所,Dadhabhoy Rustomjee提供了这座房子供耆英和他的随从使用。这座建筑因此被命名为「耆英楼」。

除了投地发展地产,巴斯人在多个领域也有角色,如香港汇丰银行的其中两位创始人就是巴斯人;香港大学几乎是由摩地爵士单独资助的,他也是成立香港证券交易所、九龙木球会和香港赛马会的关键人物;香港首个过海渡轮服务,即天星小轮的前身九龙渡海小轮公司,也是由巴斯商人Dorabjee Naorojee Mithaiwala创立的;而生力啤酒厂的前身香港啤酒厂有限公司,则由律敦治家族创立。至于旭和道、碧荔道和摩地道等街道名,也是以在香港举足轻重的巴斯族商人命名,可见他们在早期香港社会的份量。此外,香港常见的用字Shroff(缴费处、税单编号),其实也是巴斯人的姓氏,原意为银钱兑换商、收帐员或银行业者的意思,而Shroff施罗孚家族在香港也是著名的慈善家族,其家族成员创立了母亲的抉择等慈善组织。

讲到慈善,巴斯人绝对是发财立品的「民族」。他们既善于经商,也乐善好施,亦表现出对英国宗主国的忠诚,其对香港社区的早期贡献之一是在动植物公园内建设亭子,于1864年8月开放给公众使用。他们亦曾在香港不同地点建造了五个「1887年维多利亚庆典喷泉」,每个都花费了1,000美元。但随岁月流逝和日久失修,它们都已消失了。此外,借维多利亚女王登基50周年之际,主要的本地巴斯公司也为香港社区作慈善筹款,这些公司包括N.Mody and Co.、C.Pallenjee and Co.、Tata and Co.、EN Metha and Co.和Hormusjee Nowrojee Mody。 1910年,他们也在伊利近街的琐罗亚斯德楼以该教的仪式举行追悼会,以纪念爱德华七世驾崩。

对香港人来说,最耳熟能详的巴斯人,也许就是律敦治家族。 1949年,在湾仔的海军医院改建为专为肺结核患者服务的医院,并以其捐助人律敦治家族命名。

在香港落叶归根

在港的巴斯人人数虽少,但他们大部份也绝非过客,许多巴斯家族自香港开埠以来已在香港落地生根,视香港为家,对墓地的需求就是其中一个证明。

1852年,在紧邻跑马地殖民地坟场(即今天的香港坟场)南边,就设立了巴斯人专属的墓地,以及专为举办葬礼用的琐罗亚斯德教庙宇。 1858年8月,香港有了首次的巴斯人埋葬纪录;至1876年才开始有以家族为单位的墓葬纪录,当时被埋葬的,是一名叫Eduljee Sapoorjee Lawyer的女婴。

从墓葬纪录显示,在十九世纪,香港的巴斯族群以由印度离乡别井,单身来到香港的男子为主。巴斯族女性一般留在印度过着隐居生活。由于香港的巴斯男子没有携眷来港,有些道德原则比在印度时宽松很多(如在香港的巴斯人有出现族外通婚的情况,在印度是严禁的),而这亦曾在一段很长的时期中,香港的族群常被印度巴斯同乡批评。

不过,也有一些巴斯人把家人也带来香港定居,律敦治家族就是当中的表表者。 1892年,Hormusjee Ruttonjee,也就是现在律敦治家族的香港祖先,在香港居住了八年后,便把在印度的妻儿也接过来,当时他的儿子Jehangir Hormusjee Ruttonjee只有12岁,却已经到了在父亲开办的公司中当学徒的年龄。

Jehangir Hormusjee Ruttonjee的儿子邓律族治(Dhunjisha Jehangir Ruttonjee)更在香港树立了一个罕见的榜样,纵然他多年来是香港琐罗亚斯德教协会主席,但他从不摆出自己与任何宗教、种族有关联,而且他精通中、英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融入华人和英国入社区。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并非巴斯人,而是银行家郭赞和企业家裘槎(Noel Croucher)。他与加拿大借华人女子叶锦好结婚,叶有一个前段婚姻的女儿;邓和叶并没有孩子。

面对与印度的风俗不太一样的香港巴斯人,由印度请来香港当祭司的巴斯人也就需要入乡随俗,为有不同信仰的巴斯人送上祝福,同时也要祝福族外通婚的伴侣,亦要为去世的巴斯人进行土葬(传统上应为天葬,但在香港的环境并不容许)。

在善乐施大厦5楼的琐罗亚斯德教庙,是印度以外少数拥有全职祭司的庙宇,另外两名在伦敦和巴基斯坦。至于其他国家如美国和加拿大,通常由有其他全职工作的巴斯人兼职帮助履行祭司职责。由此可见,香港巴斯人口虽少,但在全球的巴斯族群中也有着重要的地位。比如说,单是在2019年,世界琐罗亚斯德组织(The World Zoroastrian Organisation)所收到的全球捐款中,有一半来自香港。

这除了证明香港的巴斯人相当富有外,也可见他们是理财高手。 1993年重建为善乐施大厦的「白头教堂」,除了当教会的四层外,其余18层全部出租,令教会的租务收入大增,也有助贡献香港以外的巴斯社群。据一份在印度发行、专门为琐罗亚斯德教友而设的杂志《Parsiana》1993年8月号的报导,重建的念头在1988年萌生,但面对1997问题,再加上后来1989年六四事件,社群内曾有反对声音,不过最后仍排除万难重建,而在五楼神庙内的圣火,据说自1993件落成日燃点至今从未间断。

神庙不对非教徒开放,虽有拒人于千里外的感觉,但不少巴斯家族在香港居住了至少有四、五代人,比许多华裔港人的祖先还要更早与香港扯上关系,再加上这百年来他们善用财富为香港作出的贡献,也许我们更应该欣赏他们低调、不张扬的做事作风。

原文载于2022年7月1日《 铜锣湾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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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頌華香港人,平時寫字、撚貓、行墳場。曾為BBC中文網專欄作者,寫過十年Lonely Planet旅遊指南。修習瑜伽、茶道(裏千家)和花道(池坊)。暫時這裡先放一些已發表但在網絡上較難讀到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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