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研究| 從福柯到德勒茲—— 規訓社會與控制社會

EvilDe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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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文

奧勃良對溫斯頓伸出四個手指,問:“我舉的是幾個手指?”

“四個。”溫斯頓回答道。

“如果黨說不是四個而是五個——那麼你說是多少?”

“四個。”

電擊。疼痛。

“幾個手指?”

“四個。”

更強的電擊。更劇烈的疼痛。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四個!我還能說什麼,四個!”

更強的電擊。更劇烈的疼痛。

“多少手指?”

“四個!快停下來!快停下來!四個!”

“多少手指?”

“五個!五個!五個!”

“不,溫斯頓,這沒有用。你在說謊。你仍認為是四個,到底多少?”

“四個!五個!四個!你愛說幾個就是幾個。只求你馬上停下來,別再叫我疼了!”

到這裡,這個不相信2+2會等於5的溫斯頓,經過反复的訓練與折磨,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於是,2+2=5成立了。


——奧維爾《一九八四》



正文




福柯

規訓社會

全景敞視主義


在目前學術界當中,對於監控社會的廣泛關注,引發了一個叫做監控研究(surveillance studies)學科領域的興起。從監控研究的角度來看,有幾個奠基性的文本是不得不談論的,那就是德勒茲的《控制社會後記》與福柯的《規訓與懲罰》。我今天就想要簡要地來對這兩個文本進行一次梳理,主要想從範式轉移的角度來看看從規訓社會(disciplinary society)到控制社會(society of control)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變化。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第三部分的最後一章專門來談論了規訓社會當中的權力運行機制是如何通過全景敞視這樣一種隱喻模型來進行運行的。實際上,福柯是提出了一種新的權力形式,即微觀權力。這樣的微觀權力彌散在整個規訓社會當中,主要通過對於主體(subject)持續不斷的凝視從而達到使主體將規訓內化,換言之,自我審查。這樣,主體就可以在規訓社會當中被重構(reconstruct),成為這個社會所希望生產(produce)的人。


如要理解規訓社會當中的權力機制的運行有何獨到之處,那我們就不得對比一下古典社會和現代社會當中的權力表徵,從而一窺其貌。


在古典社會當中,也可稱之為主權社會(sovereign society),權力是統治的目的;而在規訓社會當中,權力是統治的手段。在主權社會裡,主權者對於權力的關注體現在國家的領土,人口,健康,和被統治者的忠誠。相反,在規訓社會裡,權力更多地是作用於個人,主體,這種最基本,最微觀的層面。例如,我們依然能夠在《白鹿原》當中看到些許主權社會的影子,即權力的觸手最多可以觸及到的是縣鄉一級行政單位。而整個社會最民間的層面依然還是需要靠民間自組織形式(如宗族)來進行維持。換言之,在主權社會當中,主體依然留有抵抗權力的空間。而在規訓社會當中,所有人無一例外必須經過各種封閉機構來進行規訓,從學校到兵營,從兵營到工廠,從工廠到監獄,從監獄到醫院。曾經在主權社會當中所留有稀薄的喘息空間,也被權力所侵蝕。這就是規訓社會當中的可怖之處。


那麼,在規訓社會當中,權力是通過何種形式/手段來達到其目的呢?


首先,顧名思義,權力以福柯從邊沁那裡所借用的“全景監獄”這一建築學模型來展開它的觸手,將所有都囊括與持續不斷地凝視之中。除此之外,權力用一種叫做“樹立典型”(normation)的方式來對個體進行改造。 “樹立典型”是建立一種規範/常態(norms),通過這樣的規範就可以將人劃分為正常的/符合規範的(normal)和不正常的/不符合規範的(abnormal)。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為權力的運作提供了藉口,它們藉以通過對“正常”的讚揚從而對“不正常”進行“正常化”。也就是說,這裡的二元對立假定了“正常”的核心地位,從而給予“不正常”一種次要的,有缺陷的內涵。權力的話語不僅僅作用於處於次要地位的“不正常”,同時也施加在“正常”的身上。我們可以從福柯早期的研究著作就能看出,權力是如何壓迫“不正常的”(《古典時代瘋癲史》《姓史》)。


在這個過程當中,有一種被廣泛應用的手段出現在各種封閉機構當中,那就是考試(the exam)。考試以科學的面貌進行偽裝,實則是權力的持續不斷地規訓而已。換言之,每個主體在考試當中所作出的正確答案都是一種通過知識話語包裝的權力而已。這種情況在我們國家是非常熟悉不過的,不是語文考試當中令人髮指的語文,就是政治考試里當中的各種意識形態再生產。想必,大家對這種東西都感到十分親切。




德勒茲

控制社會

企業



德勒茲跟隨福柯的腳步,看到了一種與規訓社會不同但是更加激進的權力模式,他把這種社會稱之為控制社會。而整個監控研究的元理論大多也都是從德勒茲這裡出發的。我們姑且可將其稱之為一種“後福柯主義”的監控觀。


與福柯不同,德勒茲發現在更加晚近的時代裡,由於消費主義和電子技術的興起,權力也從規訓社會那種作用於主體的權力,發展到了在控制社會當中超越主體的權力,從而更多的是作用於主體的表徵(the representation of subjects)。換言之,在規訓社會當中,主體依然存在,即便他被權力所規訓,但不會像在控制社會當中,權力可以直接穿越主體,將其忽視,從而把主體分解開來。主體也就這樣從個體(individual)變成了分體(dividual)。


如果要理解德勒茲的洞見,我們就不得不繼續比較一下規訓社會和控制社會之間有著怎樣的不同。在規訓社會裡,權力的實踐場所是機構;而在控制社會當中,機構都成為了企業,從而消失了。我們可以從很多賽博朋克作品當中看到這樣的情景,最終掌握整個國家權力的中樞並非是政府而是企業(《銀翼殺手2049》,《戰鬥天使阿利塔》,《大偵探皮卡丘》)。


在規訓社會當中,儘管權力是作用於微觀層面,但是其背後依然是以國家的角度來進行著一種長遠的規劃,這樣的考慮會更加全面,完整;而在控制社會當中,由於是各種企業來進行思考和規劃,他們的目的永遠只會關註一種短期的利益,而且也都是非常片面性的思考。在這個過程當中,每個人,不論是員工還是消費者,都會被企業持續不斷地進行考核(assessment)。因此,德勒茲用modulation一詞來描述主體在控制社會當中的情形,由於modulation的中文翻譯調製解調器在這裡起不到任何幫助理解的作用,我姑且就拿英文做指稱。 Modulation意味著個人處在一個每時每刻都在不斷流變更改的系統當中的處境。也就是說,如若個體想要適應這個系統,那麼他自身也需要隨著這個系統不斷地進行改變。例如,五六年前,在加拿大阿爾伯塔省那裡的石油專業非常熱門,因為當時油價很高,也聚集了非常多采油公司和礦場,我有朋友就去那裡學了石油工程專業。然而,沒過兩年,由於美國打壓伊朗,國際油價暴跌,同時也因為美國那裡的採油成本更低廉,很多人就離開了阿爾伯塔,使得整個省份就業率大跌。而我那位學石油的朋友也不知所措。這就是一個十分典型的modulation的例子。


更進一步,當我們來注意權力運行場域的差別時,我們能夠發現,在規訓社會裡,我們能夠清晰可見地看到權力運行於機構當中,這是可見的;而在控制社會裡,機構消失了,我們從一出生就被控制著,調製著,權力的運行場域成為了不可見的,同時其作用於更加抽象的層面,即主體的表徵,例如消費者的購物習慣,生活習慣,健康指數,睡眠程度,飲食偏好等等數據都可以被用來編織起這張控制的無形之網。


而且權力也並不會像在規訓社會當中會關係主體的死活,它只關注如何控制個人進入社會/系統的access(訪問途徑)。因為,在控制社會當中,權力對於開啟或關閉個人進入社會的訪問途徑是一如反掌,比如社會信用體係可以讓失信者寸步難行。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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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ilDemon哲学系出身的文化研究学者 晚期资本主义的边缘人 生活在后现代景观社会的bohemian 审美理性主义者 Anti-totalitaria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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