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海去
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三十个小时,身心濒临崩溃的我,逃难般地来到这个大西洋旁边的小镇,在这个平凡的日子里,给你写信。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天还黑着,海鸥零零散散叫着,与大海拍击沙滩遥远而沉闷的声音相和,让我觉得此刻像是浸没在地球巨大的子宫里,耳中的浪声像是羊水闷闷的响声,远处教堂的钟声则是透过子宫听见的外界存在的唯一证据。这个比喻有点奇怪,但你应该意识到,写这封鱼书的我,处在一种半梦半醒,将出生却未出生的状态。
此时此刻,我看不见日出,却能看见太阳在远云里的反光。从坐在这里开始,就看见天色和海水一点点亮起来:起初皆是灰蓝,然后海变成淡绿松石色,天变成淡灰色,平和,安静。更远一点,海天倶是灰色,让我分不清它们的边界。这个小镇的沙滩是浅金色的,海浪在沙上拍出白色泡沫,海水和陆地保持着一条动态边界,柔软却界线分明。因为这些边界的幻觉,海水离天似乎比离地更近一些。就像在文字里,我离你,似乎也比我们之间的地理距离,更近一些。
如果你在海边或岛屿长大,海洋对你来说应该再平常不过了,可对我来说,它却是一种怪异又浪漫的存在。我是陆地深处出生的孩子,十八岁前从没有见过大海。我的故乡和海洋之间,隔着近20个小时火车的路程。小时候的我常常站在山顶,把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群山想像成海洋。正因为从没见过海,所以看海这件事,对我这样的内陆人来说,是人生清单里必须要郑重完成的大事。我不知道相约去看高原草原,戈壁沙漠,对你来说是否有这样重要,或许你对内陆深处,并没有我对海洋这般的憧憬和热望。
我人生中看见的第一片海是黄海,那是一片我现在也描述不清的,朦胧,灰黄色,还带着巨大腥臭味的水域。混凝土块垒出的黑色海堤是海陆之间的界线——它冰冷,僵硬,其上长着贝壳的残骸,那是海试图靠近内陆,却被残忍拒绝的证据。那里没有金色沙滩,倘若要去亲近海水,下了海堤,脚下踩的全是黑色的,缠绕着水草,渔网碎片和垃圾的烂泥。那时因为要赶长途汽车回去,我并没有机会看海上日出,直到现在,海上日出对我来说仍然是一种遥远的艺术想像。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此时此刻,大西洋旁的这个小镇,也仅能看见海洋深处的日落。亚欧大陆东边的日出一错过,没想到从此看的全是西面的日落。
「我喜欢大海,我爱过你。」
曾经有位读者在我的食物故事下留下了这句网络名言。他(她)应该没有体会到十八岁的我第一次看见大海时失恋的绝望。好比你幻想了很久很好吃的东西,吃了一口,怎么还没我家门前大妈卖的包子好吃,就这样浪漫情愫完全幻灭。当然后来,年岁渐长,我和海有了更多接触,也看到了更美的海:宛若蓝宝石的地中海,暴虐或温柔的浅蓝色的大西洋。亲眼见到这样的大海,以不会游泳之身试海,被海浪差点拍死在岸边,还被迫喝了好几口海水,这时的海才和儿时的想像一点点对上,我这个来自群山似海地方的孩子,才开始真正地认识大海。
当然,认识大海,对我来说最原初的方式就是吃。小时候吃的最多的海货就是海带和紫菜,而海鲜一路跋涉到内陆,已经不能称为「鲜」。在我的故乡,最常见的海产品是带鱼和黄鱼:黄焖,油炸,糖醋,酸辣,红烧,不论怎样做,都是重口味,是年节的抢手菜。因为带鱼结构规整,上下两排刺一除,就是鱼肉了,简直就是海中排骨,所以内陆人对它有着更熟悉的热情。与长在淡水中的鲤鱼,鲫鱼,草鱼相比,它既有异域海洋的气息,又能满足年年有余的彩头,吃起来还更简便。饶是如此,吃带鱼卡喉送医院的惊悚故事,还是和其他鱼类致死的恐怖传说一起在餐桌流传,训诫着吃饭爱说话的小孩。这种吃鱼仪式的繁琐和危险,让小时候的我大为恼火——鱼有什么好吃?吃起来不但浪费时间还威胁生命,更重要的是,整条鱼加起来也没多少肉啊!那时候我很迷《水浒传》,心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才是英雄!武松要是不来二斤牛肉改来两条鱼,被鱼刺搞到崩溃,景阳冈上还怎么打老虎。后来我到海滨城市学习,也嫌繁琐从不吃鱼。有人因为看我不吃,就专门点条鱼,把刺一根一根剃掉,把鱼肉放进我的盘子里。他对我真好呀,简直在餐桌上救了我命,我爸都没这样对待过我。二十出头的我鼻子一酸,竟以为那是爱情。你看,我从小就犯傻吧,人家只是海边人习惯性好客而已,再说,我爸没这样对待过我,是因为我爸比我还搞不定鱼刺啊!
陆地人对海洋有很多浪漫想像,也有想像后的误解,而海陆生活习俗的不同,又加深了彼此更多的想像和误解。而一个土生土长的陆地人与海和海产品第一次接触,常常是有点害怕的,就好像接触来自外星的不明生物。小时候的我与海洋动物的交情,除带鱼黄鱼外,最多就是虾皮(米)了。爸爸一买来,我就带着一种期待毛骨悚然剧情的兴奋翻看,因为虾皮里常常埋着些偶然误入的迷你螃蟹,型态怪异的小鱼,让我害怕极了,可越害怕越忍不住去看去摸,好像通过他们,也能间接地触及到遥远海洋的终极神秘。七岁那年,爸爸从北戴河给我带回一大堆海螺和海蚌壳,说那里的人吃海蚌·。我把所有的贝壳都珍藏在宝物箱里,沉迷地每天去看,边看边想:贝壳怎么吃,全吃吗?它好小呀,眼睛脑子内脏一起吃吗?好吃吗?后来我第一次吃蛏子,看见它们一个个长得像软绵绵的小兔子,我越吃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吃。而这样的害怕,不单发生在我身上,对内陆土生土长的乡民来说,似乎更明确些。一次和家乡一位农村大伯吃饭,山里长大的他连野生熊豹都见过,但是点菜时却特意叮嘱我,鱼可以吃,但拜托不要点虾!问他为什么,大伯瞪着我说:「我看着虾害怕呀!它们又大又怪,像虫子一样!反正海里这些虫子,我看着都害怕!」种了一辈子地的他,给农作物除虫从来都是好手,可他居然害怕海里的「虫子」。也是这一次,我才意识到,为什么汉字里,「虾」字是虫字旁。这就是陆地人第一次用他们自己的眼睛看海中动物的样子,它们把它归类为自己熟悉的动物。古老汉字的灵魂里,原来藏着一个陆地人的影子。
对陆地人来说,海洋代表着的远方,不但会让人恐惧,也会有新鲜的刺激感。但因为我已经见过大海,所以这次来海边前,我以为自己是个对海失去初见惊奇的陆地人。然而,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我都感觉像是远古时代从海洋里爬出来的新生物,重新在陆地上学习用脚走路。在小镇上,我最初几日的生活,就是起床,看海,晒太阳,然后走路去露天菜市场,混杂着英语,法语,手语和卖菜人请教不同的蔬菜的名字。小镇人会吃一种很像油菜花苗的绿叶菜,每一棵都开着一丛黄色小花朵,也会吃拇指大小的西兰花苗,用黄油和蒜瓣爆炒,脆而生猛,带着野草的味道。这里的人还喜欢吃一种小巧的红薯,简简单单烤熟就香气四溢,紫皮极薄,橙黄色肉又嫩又沙。我总觉得它就是15世纪末欧洲航海人发现美洲大陆后,第一次带回来红薯品种的徒子徒孙。这些长在陆地的植物,也因为有了海洋在侧,味道变得和内陆不同。
每天买完菜,我就拐进鱼市,看奇形怪状的海鱼分门别类摆放在厚厚的冰层上:白的,粉的,黑的,还有不少橘红色。乌贼和章鱼类又专开一摊,没有冰,搁在厚钢板围起来的大池子里,顾客一选,摊主就徒手在水里捞起来,像嘉年华里的捞鱼游戏。至于贝壳类,则全用绿色小网兜起来,按照网兜售卖。每种海鲜旁边都摆着一个小黑牌,用白笔写着鱼的名字和每公斤的价格,走在这里好像近距离参观水族馆。现在的我早已习惯吃鱼,虽然只吃处理成块看不见头尾的鱼,是我这个内陆人在海洋面前最后的抵抗。说到底还是因为完整海鱼,会让我想起海洋里生命的未知和神秘。
但在这个小镇,我因为疲惫和心力交瘁,已经放弃一切抵抗,任由大海摆布,随波逐流做一个海边人。于是,我也学当地人的样子去选鱼。起初当然从老熟人带鱼开始。这里的带鱼手掌宽,十二三岁小孩那样高,十九欧元一公斤。我刚用手一指,鱼贩就赶紧抓起来,几分钟之内处理完毕,交给我一袋去头后切成段的鱼,然后在计算器上输入数字给我看,最后付钱离开,整个过程干净俐落,绝不拖泥带水。吃完带鱼,我又换形状不那么怪异的鱼吃,先买了一种不知名的红鱼,有着巨大的黄色眼睛,摊主处理时只去掉鳞片和内脏,于是,生平第一次,我烹饪了有头有尾的一条整鱼。看海鱼的大眼睛在煎锅上融化成黏液流出,眼珠突然滚出来,变成一个白色的小圆球,拿着铲子的我差点经历了一次惊恐爆发。然而不论海鱼如何狰狞,鱼肉是真的鲜甜油嫩,即使连盐也不放,都能让人欲罢不能。自从开启了整鱼烹饪功能后,我每天起床,都会想着去买一条鱼,或尝试一种不认识的海鲜,带着海边人那种想要慢慢吃它的温柔的野蛮。这不是陆地人大口吃肉,如冰似火,非生即死,节奏分明的占有欲,而是一种独属于海洋文明的,带着力道,藏着攻击性,却表面悠游若鱼的动物性。这几个月被生活和噩运辗压到身心快寂灭的我,居然在鱼这里重新学习了攻击性——海边人的攻击性。
就这样,我每天去买鱼,做鱼,吃鱼,再走长长的路,消化被我吃掉的鱼,然后就睡觉。只重复了三天这样的海边人生活,我的静息心律就从史上最高,直线跌落到正常水平,不再心悸,每天也都能沉沉睡去,还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有一晚,梦见自己一个人坐着只有一节车厢的蒸汽火车,在陆地没有铁轨的村镇小巷中穿行,参加不同地方的节日,和不同口音的人说话,一路颠簸却不想回家。又梦见年节里,已逝去的亲人全部团聚,烟花爆竹声中,有个人坐在祖屋门口的黑夜里等我,一见到我就问:「等你好久了,你去了哪里?」
「我们看海去。」
这些梦总与远行有关,却都是在陆地上不断不断地远行。即使在海洋旁边,做了几天的海边人,梦却始终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还是在陆地周游。
然而今年在陆地深处的一夜,倒梦见去往海洋的远行。梦见自己在山里遇到两个小孩,跟着他们走啊走啊,跳入河流,最终游入海洋。他们说,我带你去看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于是诚心诚意跟着,不知为何不再恐惧水,就这样进入深海,海底的沙上卧着异常怪异和形状恐怖的鱼,海水一片深蓝,连光也很微弱,但他们回到家,都是快乐的。
「我们看海去。」
蛟人在梦里对我说。这样的梦里,我不再恐惧海洋,不再恐惧远方的未知,恐惧不确定性,恐惧日常的失常,恐惧走向远方的自由后,独自一人面对认知极限和无尽的神秘。我把内陆孩子的身体和灵魂全部脱去放下,原谅所有海陆人为的界线。彻底忘记脚,忘记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学着吃鱼,学着去适应水,学着像一条真正的鱼那样捕食,远游,适应身体下毫无倚仗的空寂,适应洋流,季风,巨浪。也许,在这样的梦里,我也终于变成了海边的人, 或者,来自海洋里的另一种人——这是一种更近于首次爬上陆地探索的人类远祖那样,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看,而非用观念去观看世界的,更自由,天真,勇敢的生灵。
也许,海洋真的离天更近一些,正如在这样的远行里,就连文字也脱去的赤裸着的我,也真的会离远方的你,再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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