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1: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2021年9月去世的美国著名新闻记者梅兆赞(Jonathan Mirsky),年轻时是激烈的反越战分子,以「毛粉」自许,在中美关系突破的1972年首次访华。到中国后不久,访问团就被带去见一个「典型的中国工人家庭」。那户人家似乎很富裕,家里布置得不错。接待的人告诉访问团,在中国,犯罪是不存在的。第二天早上,梅兆赞在附近散步时,碰见了来自那个「典型」家庭的父亲。他邀请中国话流利的梅兆赞到他真正的家里去,那是一间破旧的寓所,并说,事实上,他们头天去的是中国当局专门安排给「外国友人」参观的公寓。这名男子还解释说,犯罪行为其实并不少见。
「我震惊不已,」梅兆赞说。在短短48小时里,他从「毛粉」变成了一个幻想破灭的怀疑论者,之后,他开始「对每一个地点、每一次介绍、对每件事的说法,都持怀疑态度」。
这是中国在接待外人访问中偶然出现的纰漏。类似事件在1974年美国保钓积极分子郭松棻首次访中时也发生过,接待他的人迟了一天现身,使他看到了一些现象,而这些现象与他其后被接待所见截然不同,于是,他对中国所有的宣传全都采取置疑态度。
但出纰漏的事情很少发生。中国对接待外宾的工作非常重视,对访客的背景先详细了解,接待必须投其所好,与访客会见的人,无论是老百姓,还是不同等级的官员,都经过细心安排。我在北京任高干的五叔有一次对我说,接待外宾的工作对各单位都是第一优先,出纰漏要追究责任。
1971年中美关系突破后,连续几年是美欧人士的访华潮,特别是华裔人士,又特别是一些学者、名人。他们回到当年离开后许多年都没法回去过的大陆,首先就被缅怀故土的情感绑架,觉得什么都是好的,所有不好都是可以原谅的;其次,他们都在被接待中行动,被安排所见的人、地、事,与真实境况有很大差异;其三,在访华过程中,他们会被安排与中共领导人见面,从毛、周等最高领导人,到因应访客专业的不同部门领导,通常会面都在夜间,有时会见到凌晨,以显示领导人的忙碌和对访客的重视——这么忙、这么晚还要接见。
这三点,是为中共制造「非常有用的白痴」的杀手锏,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第一点,是历史因素和主观因素。第二点和第三点,则是刻意安排,甚至有心作假。在第一点的感情加持下,使第二点的「假」也幻作了「真」。第三点,实际上那些领导人在会见前都看了许多有关访客的资料,有秘书提供谈话要点,不但使访客因领导人了解自己而自觉不凡,而且也为领导人的博识而倾倒。比如,毛泽东见杨振宁就同他大讲科学。更重要的,是掌绝对权力使中国领导人有一种光环,被接见者就会有「荣誉感」「特殊感」,不自觉地兴奋起来。我后来发明了一个用语,说这是「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是「亢奋」不是「兴奋」,因为是属于生理性的反应。在接近绝对权力之后,往往会不自觉地美化掌权者,会不经意地侃侃而谈,甚至胡言乱语,夸大其词地写文章。报界名人也有因此而改变舆论倾向。
这种「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感,在专家学者身上特别显著。因为他们自命不凡,自以为可当国师,领导人的接见是对他们不凡的加持。其实,对中共领导人来说,那只是演一场戏。
那几年,《七十年代》刊登了许多这一类的华裔学者的访华文章。从办刊的角度来说,这些文章有一定的新闻价值,但就影响来说,这类文章带有很大的误导性。 1976年毛死后,四人帮倒台,我们终于对这种误导作出扭转。
丽仪说,在文革极左时期,她下放农村,那时鼓励「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农民去「忆苦思甜」,也就是回忆旧社会的苦,思想新社会的甜,但农民们讲到「苦」,几乎都说最苦是1958年大跃进而导致接下来三年的饥饿岁月。贫下中农没有按中共的指挥棒讲虚假故事,只是讲自己的真正经历。没有知识的人比知识渊博者更诚实。
在绝大部分的华裔学者访问中国的文章中,后来较受到《七十年代》读者质疑的,一是赵浩生,另一是何炳棣。何炳棣是著名的史学家,1975年他访华时正值全球石油短缺时期,访华后他撰文吹嘘《中国是石油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但没有真实根据。他后来说当时是受中共领导者之一的姚依林所误导。也就是说,文章是「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的产物。至于赵浩生,原是新闻记者出身,在耶鲁教中文。他那几年在中国访问了许多文化人、学者,写的是对话体的访谈。他多篇访谈内容讲当时极左的话题「批林批孔」,是《七十年代》后来引起反感的一批文章。
(原文发布于10月6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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