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65:脱颖而出
六七暴动期间,港英当局除了按法律正式拘捕和起诉一些参与群众之外,还政治拘留了一些名人或可能是各界的实际领导者,在摩星岭政治集中营里。出版界领导人蓝先生与我相熟,他那时候常到我的办公室兼居处度宿,认为可以躲避拘捕。是否真有作用不得而知,但我们因此晚上常会单独倾谈。记得他曾经跟我说:「你也不是想一直做普通群众吧?」我即时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试探我是否有意入党。我想到入党可能对丽仪在大陆的处境有利,但同时又想到正在发生的文革种种扭曲的事态。于是我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回答他的探询。但于此,我相信这位常将创办生活书店的邹韬奋挂在嘴边的党员,基于对知识人的珍惜,又看到我创办《伴侣》的成绩,对我有一定的信任。
1969年底,我将所看到的香港和国际的思潮与文化现象向他分析,提出办《七十年代》的构想,他很快就同意,并说服上海书局投资。也许是因为要办的不是由中共直接控制的刊物,而是外围刊物,较不需担心与北京领导层的极左意识形态有抵触。杂志只我一人挑起所有编务,两三名校对和处理发行、行政。
我忘记创刊号印了多少册,但这种探讨知识的、非消闲非实用的刊物,当时印数最多不会超过一万份,因为估计销量不会多。但使我意外的是,杂志发行只四天,就到处售缺而要再版了。这说明在香港和新马一带,左派读者真是长期陷于文化饥渴中。创刊号的打响,使这本杂志脱颖而出,立即确立了生存地位。
开始挑大旗的写手,主要是《大公报》的赵泽隆,以梅之的笔名,每期写近万字的国际问题专栏;梁羽生写随笔;罗孚写散文;舒巷城写小说和诗,张初与吴羊璧写报告文学和杂文。
我们的左派意识,不在宣传中国,而是在国际舞台上,集中在反美、反越战、反日本军国主义的意识,以相当多篇幅报导和评论美国那时激烈的学生运动。我在三月间去日本探望妈妈,和参观大阪博览会,也采访了参加反安保运动的学生,访问了日本贫民窟。总之,美国、日本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尽量予以揭发报导。
这些内容迎合了亲中左派的意识,因为都是他们不知道但又想知道的事实与评论。不过除了这些国际政治内容之外,反映香港社会生活的小说、诗、报告文学和关于留学生生活的评论,现在看来还是有价值、写得好、能够吸引读者的。其中,舒巷城以他自身经历描述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他在香港的生活记实《战火下的香港,和我》,为当时的社会风貌留下珍贵的记载。有些文章还相当有趣,例如创刊号梁羽生写的「粤语怪联与怪诗」,他引用的粤语怪联:「一拳打出眼火;对面睇见牙烟」,「有酒何妨邀月饮;无钱那得食云吞」,「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刊出时引起不少人津津乐道。
日本有一位读者,每周都寄一本《周刊朝日》给我们,算是提供资料支持我们。我记得,那时的《周刊朝日》几乎每隔一两期,就大篇幅图文并茂地揭发日本各地的环境污染情况,日本称为「公害」。时值日本工业高度发展,工业废水污染河流,损害森林,破坏人民居住环境。 《周刊朝日》的报导令人惊讶。但十几二十年后,所有去日本旅游的人,都对日本茂林修竹、洁净清幽自然环境印象深刻,人人都会发现日本从政府到人民对环境保护的重视。
没有五十年前日本对污染的揭露,就不会引起重视,就不会有今天的良好环境。由此可见,揭发问题,提出弊端,那怕说得过分些,对整个社会整个国家都是好事。没有批评,就没有进步。所有的揭发、批评,都不能称之为「唱衰」,因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不可能因被「唱」而「衰」,只会被「唱」而好起来。倒是掩盖问题、压制批评才会使社会变「衰」。
我在编者话中提出,杂志的读者应该是它的作者,杂志的作者也应是它的读者。意思是,杂志不是编者作者办给读者看的,不是要「教育」读者,不是用固定的立场观点去影响读者,而是由读者参与对世界社会人生的探讨,由读者作者共同寻求答案。我的这个宣示,表明杂志会采取开放态度,来稿只要写得好、有事实根据、有独特看法,就会采用。这与中共宣传强调的「立场、观点、方法」三要素并以立场为要,极为不同。由于贯彻这方针,所以后来我也在来稿的影响下改变了自己的认识。我创办了这本杂志,这本杂志也创造了我的后半生。
1970年的开局虽好,但真正的改变却在一年后发生:海外的保钓运动和中美关系的突破带来杂志发展的最大机遇。
(原文发布于9月22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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