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停一下,終於還是離職了
到了該寫總結的時候了。
離職嘛,大抵都是同樣的流程,直系領導聊,hr聊(我司因為太小沒有hr一職故而這一流程省略),和比較親密的同事聊,和大老闆聊——在聊天的過程中重複表達自己的心路歷程,在「完全交付真心」和「還是不要過早透露計劃」之間搖擺,於是話語也變得含糊,用「想要嘗試些不同的東西」、「想要提升自己「諸如此類的言辭來解釋(這麼說總沒錯),然後在這正確但空洞的表達中離原來那個自己越來越遠,有的時候甚至卡殼,“我為什麼辭職來著? ”
這份工作值得從頭好好講一遍。
去年年初的時候,毅然從南方沿海某事業單位辭職,原因是“忍受不了體制內做事的方式”,“對中國未來的處境深感擔憂”(後來每次看到地方財政吃緊以至於發不出職員薪水的新聞都會有一種卑鄙的慶幸)。其實直接原因是當時野外發掘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們都回到了單位辦公室,專業上的事務並不多,領導可能也覺得我是個女性,於是想讓我多接觸些辦公室文職的活,」在這個崗位,以後這些事情是難免的。半個月每天坐在座位上讀書的生活後,我想,怎麼著也得走了。
後來每每將這件事說給現在的同事,他們都要作驚訝狀──你這個叛逆的人。潛台詞是,你現在後悔了嗎?
這份工作倒是和我的專業方向以及興趣愛好完美契合,文旅也可以算是當下的熱門產業。我每天的工作是聯絡那些可以講解的老師們(研究員、大學教授、高級導遊),包裝一個研學活動,帶著大家去看城市裡的文物遺存,尋找一些與歷史的銜接。可以想見,我們的客戶多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閒有錢的城市中產階級們,畢竟比起傳統的旅遊團,我們的價格並不低。
也經歷了一些加班到九點,被領導push,為活動招募焦頭爛額的時光,但是畢竟不是多麼複雜的工作,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調整和適應後,也可以找到自己的節奏,可以有規律地設計和執行活動,雖然每個週末都會有亂七八糟的意外出現,也漸漸學會了說服自己,像毛姆說的那句,打翻了牛奶,哭也沒用,因為宇宙間的一切力量都在處心積慮要把牛奶打翻。 ——只要把意外當作是常態,就不會對完美有不切實際的希冀。
這份工作也確實影響了個人的一些興趣與嗜好。以前出去旅遊,雖然也愛逛博物館,看人文遺存,但現在多了打卡的心態,總是想要用最短的時間走遍國保單位。舊城區的廟觀和佛塔,沿著江西式的近現代建築,古橋,碑銘,名人故居,舊日的城門,圍繞著一個和車水馬龍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在大部分城市裡,新與舊在物理空間上交融在一起,但你仍能從地圖上輕易勾畫出舊城的輪廓,比對著上世紀初泛黃的老照片,想像自己穿越回那個草木枯朽,人們騎馬而行的王朝末年,寺廟同時擁有破敗和精緻兩種氣質,也同時擁有上層的供奉和底層的祈願。
很難說清這種對於」古舊「的懷念來自於哪裡。讀書的時候,我習慣用學科的思維看待過去,歷史是不同物質的排列組合,被分成A組、B組、C組,不同組別有不同的描述,精確到腹部和底部的直徑,口沿的彎曲度,以及材質中微量元素的比例;歷史也是山川和政治的相互角逐,什麼樣的土壤和地形容易發生農業耕作,王朝如何利用道路和交通施行統治,繁冗餘而復雜的官僚體制是理解政治的鑰匙……我對於這漫長過去遺留下來的」景觀「其實興趣不大,也沒有自己一定要去現場看一看的執念。
但這份工作,說穿了就是要說服別人,你得去現場看看。
所以在這裡,歷史開始變得浪漫。你要去龍門和雲崗石窟看北朝異彩紛呈的民族大融合,你要去新疆看早期絲綢之路上佛教徒的苦行與虔誠,你要去山西看中國最古老的建築是如何樸實而又大氣磅礴,你要到佛羅倫斯,看文藝復興如何像上帝的靈光閃耀於人世……世界那麼大,你真的看懂了嗎?
能夠說服別人的人,一定是自己本身就帶著期待和想像的──這也是我,以及我的同事們的特質。我可以毫不費力地提煉出這些文化遺產的價值,坐在我旁邊的同事Y痴迷於在論文中找自己的講解思路,大部分的同事都曾遊歷大江南北,在假期鑽進博物館裡,並且拍得一手好照片-每個人都是I人,都有自己的小小世界可供沉溺。說實話,這份工作薪資並不高,所以完全有理由認為,大部分是憑著熱愛在付出。
久而久之,也漸漸說服了自己,要親自走到那些」景觀「中,用身體感受閱讀所感受不到的東西。於是,在周末跑遍了西湖的群山,去上海記錄每一幢有故事的建築,在南京citywalk,逛以前甚少留意的老門東窄長的巷子……重新開始看中國的石窟史,努力分辨造像的名字和裝束,幾次拿起中國建築史,但終於還是臣服於佶屈聱牙的術語。前述的打卡式旅行越來越多,相機裡留下了許多許多景點遺物和文物的照片,對於遠方有了另一種想像。
而我深知,對這個世界如果只擁有一種理解方式,那必然是危險的。
說回到離職,大概也可以列出很多的原因。工作畢竟還是工作,腦海中的東西天花亂墜,落到現實裡就只能是瑣碎和重複的日常,或許就是因為兩者之間的落差越來越大以至於到了不可接受的地步;遠方的吸引力太強,終於還是下定決心給自己放一個大假,去嘗試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在旅途中思考和寫作。因為仍然沒辦法接受人要上一輩子班這個事實,因為重複的當下比不可知的未來還要可怕,因為我沒有辦法在一個地方待太長時間;每一種說出來,都不是那麼篤定,所以我才會在那麼多次的交流之中,多次猶疑以至於失語。
我很喜歡我的同事,所以面對她們的詢問,我也真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直系leader在我提離職的當天找我聊,我當時還沉浸在終於提出來的緊張和激動中;在常規的問詢”考不考慮換崗“”是不是薪資不滿意“之後,他也表示了理解,年輕人仍然應該出去走走。
而工作交接部分我甚至體會到了某種很久沒有感受過的”價值感“,這份工作其實並不復雜,只是要操心的地方比較多,我將所有事項列出來,交待給後續要接手的三位同事(!),也提出了一些對未來工作內容的考慮和建議,小組中的leader屢次誇贊,你考慮得很細緻,你對於內容的感知很敏感。小組的成員則屢次感慨,唉沒有你該怎麼辦呀!我覺得有些悲哀,一個人對於自身工作中被需要的感覺竟然是到了交接工作的時候才產生的,這確實是一種虛榮心上的滿足,如果我在以往的工作中持續有這樣的滿足感,或許也還能支撐著做下去。
而和boss的聊天則讓我有些不知所措,讓我意識到」離職「其實也隱含著別人對你的期待。當我說我想要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的時候,大家會默認好像歇息個半年,就真的能找到了,我要在和世界交戰之後驛羽而歸,帶著勝利的冠冕和一個更加穩固和豐富的內心。他可能是真誠的,期待我能找到更好的自己,我又驚訝又抗拒,表面上點頭答應,其實很想說,我已經不想再迎合任何人的期待了。
最後一天和同事們吃了兩餐。午餐和幾個玩得比較好得同事,包括之前提到的Y,一直像個姐姐一樣的H以及同一個小組的X。
Y是天然會帶給人親近感的那種人,當我說同事們都是帶著熱愛在工作的時候,其實主要指向的是她。北部人的爽朗性格,對於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會滔滔不絕。她的本職工作是傳統旅行社裡的計調,因為對文旅行業有興趣,主動提出做面向孩子的研學活動。一年多來,一直兼任境外的遊學計調和親子活動的產品經理。
我很佩服她在本職領域的專業性,更佩服她走出舒適圈的勇氣。這家公司畢竟以境內遊學為主體業務,境外並不成氣候,諸多事項要操心的更多,而且利潤空間也並不大;而親子研學這一模組,也只是她一個人在撐著,公司並不能提供給她太多的資源,反而還要催促她為什麼產品產出的量不多。我就坐在她旁邊,有時候能感受到她的心力交瘁。
本來我以為她想做親子研學是因為喜歡和小孩子打交道,在飯桌上才知道,她其實想要自己做講解,但因為面向成人的講解需要豐富的知識儲備,她並非歷史專業出身,能夠提升的也有限,綜合考量下選擇了面向孩子。
我這才恍然大悟,現在的堅持都是基於這個明確的,以愛為驅動的目標。她說,自己最喜歡將相關論文整理一遍,提煉觀點轉化為自己語言的過程。其實我們挺相似的,只不過我選擇了轉化成文字,她選擇了轉換成講解稿。
H以細心著稱,這個行業需要處理那麼多的突發情況,細心是有效預防意外發生的前提。她來自洛陽,這個千年古都可能為訪古愛好者提供了天然的場域,以至於理工科出生的她依然可以在這個行業紮實地堅持下去。
X和我年紀相仿,因為同在一個小組,所以受我離職影響最大。 X對這個領域其實沒有興趣,她從前司壓抑的工作環境離開,現在的薪資雖然不高,但好在不怎麼加班。或許工作內容並不是她最關心的事情,所以即便她一次次說著“怎麼辦”,我也還是相信她能夠應對後面的工作。
幾個人在飯桌上,最容易聊high的莫過於吐槽領導;我們回憶起之前在公司裡興風作浪將所有人搞得不安寧的領導,聊起現在公司的幾個看起來非常不靠譜的合夥人,又八卦著領導們幼稚且下作的商業手段,總結起來就是,公司要完。
我們都不是那種喜歡拔高價值的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踏實做事,所以對於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人有著共同的厭惡。而文化產業嘛,虛張聲勢的人總是層出不窮,有的時候我分辨不清,到底這只是他們為了賺錢而包裝的一套說辭呢,還是他們自己已經被這套說辭說服了呢?又或者是,身為領導,他們必須要用一些懸浮的東西來凝聚整個公司呢?
晚上,和一位一直對我很好的前輩姐姐Q吃飯,而這位姐姐,剛好就屬於我們中午大力吐槽的「領導」群體。
Q一直以來不掩飾對我的欣賞,在她的眼中,我就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標準學霸(她的誤解!),她會積極幫我申請外出帶團的機會(在她眼中,又可以出去玩又可以賺錢的工作,何樂而不為呢),她知道我喜歡喝咖啡後會特意帶咖啡豆給我,也許是優渥的條件給了她無條件幫助他人鼓勵他人的勇氣,而對我來說,這確實是一份有點承擔不起的期待了。
吃完飯回來,已經是十一點多,暑熱還沒退散,我騎著單車在杳然無人的街道上穿行,心裡有些失落,可能是因為告別,也可能是因為飯桌上的對話。
這段對話可以被分成四個部分,第一part,她依舊表達了對我的欣賞,也表示絲毫不意外我要離職的決定,「你在這裡確實是大材小用了。」 第二part,她解釋了公司現在要做的事情,在我陳述了當下有些業務我已經興趣不大之後,她從商業的角度分析,要站在客戶的角度思考他們需要什麼服務,」我們的客戶都是年紀比較大的中年人,他們的文化需求,作為一個年輕人確實是很難去理解的。 “第三part,她從一個過來人的角度給了我一些工作上的建議,比如學會表達需求,比如要學會理解領導的想法,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說你要學會向上社交,要和那些比你優秀的人接觸。 「不要和那些不如你的人交往,很多事情也只是站在一個非常狹隘的角度自以為而已,這樣下去會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法提升。「她繼而說,」當你看待領導的決定的時候,你要多從他的角度思考,他所知曉的信息和眼界,一定是更全面的。第四part,她表達了對於後續關係的維持,公司的線上課程也會繼續為我保留權限,甚至如果我的房租到期了,完全可以去她那裡住。
層層遞進的表述,讓人深感,原來說話也是一門藝術。
我打電話給朋友,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釋心底的這份空蕩蕩的失落,我一開始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表述這件事,幾度語無倫次,但是通過慢慢梳理情緒,還是得出了結論。
離職的過程雖然漫長,但真的離開了還是需要心理上的適應;才恍然意識到,與這些可愛的人確實是不會再有更深的交往了,和當初畢業時刻一樣,明明也是非常能聊得來的朋友,天各一方之後就沒有了再次聯繫的需求和勇氣,而此刻尤甚的是,將這種關係定義為友情也讓人懷疑。在吃這頓晚餐之前,我其實是期待能和Q有更多工作以外的平等的交流,結果卻仍然陷入了前輩和晚輩的關係窠臼之中,也意識到,即便是這樣大的善意,也掩蓋不了我們本質上的不同,她或許是在以一個上位者的姿態,真誠地給出自己的驚艷和建議,但我畢竟已經不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了,我需要的是理解。
看到鋪天蓋地的「大環境不好」時也會焦慮,但是一想到生命本來就是用來體驗的,也就無所謂了。離職的inspiration已經在上一篇談過,不管怎樣,這漫長的離職總歸是結束了。穿越閾限,人會抵達另一個過程,如何經歷這個新的過程,才是當下最該考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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