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7:推动台湾民主的特殊角色
1979年翁松燃说在香港谈统一问题才可以畅所欲言,由此点出了殖民地香港在言论上推动两岸进步的重要性。在那个年代,台湾问题绝非只有统一前景问题,而且那根本不是主要问题。台湾当时,是处于党外人士争取民主争取言论自由的关键时期。立法院和国大代表增额补选的政治对抗,县市选举,特别是以自由民主法治人权为诉求的反威权政治的言论,是当时台湾向自主转型的推动力。在言论上,香港《七十年代》扮演了一个特殊角色。
翻看《七十年代》总目录,自1972年以来,台湾话题每期都占相当篇幅。在批判蒋政权的政治压迫和报导党外的抗争方面,我们几乎对每一事件都没有缺席。陈映真、柏杨、台大哲学系风波,雷震、余登发、陈明忠、中坜事件、美丽岛事件、林义雄案、陈文成案、郑南榕自焚……我们都大篇幅地反威权,和支持台湾人为自主权利的勇敢抗争。
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多贴近现实的来稿呢?原因之一,是台湾留美欧的知识人,许多都是我们的读者,他们既有台湾内部的信息来源,又具有较强的分析能力和写作能力,或者早有许多洞见蕴藏胸中,《七十年代》提供他们发表的园地。原因之二是有所谓「外转内」言论,就是台湾党外及自由派的论政者,委托一些支持台湾民主的外国人,把他们写好的报导与文章,带到香港,交给《七十年代》发表,然后在台湾的党外杂志再以转自《七十年代》的名义刊登,推动台湾的民主自由人权。支持台湾民主的外国人中,最重要的一人,就是长期致力于台湾人权及民主运动的美国人梅心怡(Lynn Miles,1943-2015),他主动跟我联络,把许多台湾党外人士的文章带给《七十年代》发表。他有两三个拍档。
印象较深的两次,一是《雷震回忆录》的出版。 《自由中国》负责人雷震因言致祸,十年牢狱中所撰的《回忆录》被没收,他出狱后重写,但被禁制不能出版,于是他将手稿交陈菊,再辗转送到在日本的梅心怡手上,由梅亲自带到香港交给我,《七十年代》杂志社于1978年12月出版了这本书。
另一次是1979年12月10日,美丽岛事件发生后,施明德被通缉,他的美籍太太艾琳达(Linda Arrigo)被强迫离境,先到日本,后来香港,由华裔英国人黄世雄(Dennis Wong)与我联络,于19日接受《七十年代》的长篇访问,详细谈「美丽岛」的背景,事件经过,和她自己的经历。这是台湾官方对美丽岛事件报导之外、作为被镇压一方的说辞。这篇报导震动海内外,也传回台湾。
在台湾民主运动开始活跃,并掀起一波一波浪潮的七、八十年代,为什么在香港众多传媒当中,台湾的党外人士,和支援台湾民主的梅心怡等人,要选择供稿给《七十年代》呢?原因是香港媒体左右分明,右派的不敢得罪台湾掌权的国民党,而左派因为摸不清党外民主人士的底细,不是怀疑台独,就是怀疑「外国势力」,所以对台湾党外的抗争,不敢大篇幅报导,更遑论发表评论了。而香港一般市民不关心台湾政治,也使电视新闻不怎么报导。
我当时秉持着反专制、反威权、争民主、争自由的意识形态,也因为长期形成的对国民党的莫名恶感,又没有正统左派那种怕这怕那的心态,因此在台湾党外运动风起云涌的时期,就抓住时机大量报道了。
台湾其后走上民主之路。我们的「外转内」言论,是否也起过推动作用呢?我虽不愿意妄自菲薄,但也必须承认,若有推动台湾民主化的功劳,这功劳也首先属于台湾提供信息和评论的党外人士,其次属于支援台湾民主的外国友人,而其三,是属于香港这个靠近海峡两岸的自由法治的殖民地保护伞。
2017年台北市长柯文哲说「香港很无聊」。现在,或许是的。但在四、五十年前,在海峡两岸都缺乏言论自由的时代,许多台湾的知识人、党外人士来香港,如饥似渴地到图书馆看资料,看香港报纸,买香港杂志,对他们来说,香港不仅不无聊,而且十分有聊,甚或是全世界最有聊的地方。
现在回想起那个时期《七十年代》对台湾政治的报导和评论,固然有推动民主自由的作用,但对蒋政权的批判则未见公允,特别是只看到专权政治的一面,而没有看到还有好的一面,如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以及在中共的威胁下,不得不严密防范渗透,而且即使在这样的地缘环境下,仍然逐步开放人民的自由。我想,这是我那时的左派思想意识根源所导致的偏差。
(原文发布于10月20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 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 统一是否一定好?
- 台湾问题的启蒙
- 推动台湾民主的特殊角色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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