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在《灯塔行》中的意象(下)
这是一本关于女性的小说
抛弃了人格,一个人也抛弃了烦躁、慌忙、骚动;当事物聚集来到这宁静、休憩与永恒时,升到她嘴唇的总是某种战胜生命的呼喊;停驻在那儿,她往外望去,看到那道灯塔的光,那长而稳定的光,三道中的最后一道,那是她的光,因为总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心情下看它们,一个人无法不将自己与一件东西连接在一起,尤其是自己看到的东西;而这个东西,这长而稳定的光,就是她的光。她常常发现自己坐着、看着、坐着、看着,直到她变成她所看到的东西——譬如说那道光。 -窗,XI
意象的变化
灯塔在《灯塔行》中是个闪烁不定的意象,上述引文暗示它能是雷姆塞太太的化身。
在第一章<窗>中,雷姆赛先生跟谭斯理判断天气不好,去不了灯塔了,面对小孩子的愿望,雷姆赛先生觉得大人不该给予错误的期待。晚宴前,雷姆塞先生暴躁地说:「明天他们绝对不可能去灯塔」,太太回应:「他怎么知道呢?她问。风向经常会改变。」
她这种极端无理性的话,女人心中的这种愚蠢令他发怒….现在她居然敢公然违抗事实,让她的小孩期望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根本就是在说谎。他在石阶上顿足。 「妳该死,」他说。 -窗,VI
雷姆赛太太真是如此不理性吗?她只是觉得「这样子追求真理,完全不去体贴别人的感觉。如此放纵地残酷地扯文明的薄纱,这在她看来是对人类礼仪可怕的触犯」(窗,VI)。更甚,雷姆赛太太理性的一面是被抑制的,她想做一位「阐明社会问题的研究者」,在晚宴谈论起英国牛奶业制度时,
她热情而雄辩地说话,她描述英国牛奶业制度的不合理,以及牛奶被送到家门口时的状态。她正要证明她的指控,因为她已谈到这件事的核心,但这时在桌子四周,从中间的安德鲁开始,像火从一簇金雀花延烧到另簇金雀花,她的孩子笑起来;她的丈夫笑起来;她被嘲笑,被火包围,她被迫低垂她的羽冠,拆除她的炮台,她仅能作的报复是向班克斯先生展示她在餐桌上所遭受的嘲弄,她说这就是一个人攻击英国大众的偏见所遭到的后果。 -窗,XVII
雷姆赛太太的理性被忽视,她的感性又被贴上不理性的标签。灯塔成为一个女性、非理性的象征,到了第二章<岁月流逝>,有了转变,灯塔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灯塔的光现在以春天稍微柔和的光来到,它混合着月光,温柔地滑行,似乎在悄悄地抚摸(屋子),徘徊后,观望一下,然后又钟情地来临。」(岁月流逝,VI)它与自然融为一体,端视第一次世界大战、雷姆赛一家成员的相继去世,与小屋的日渐杂乱。
第三章〈灯塔〉是意象的收合。
雷姆赛先生为什么要带着詹姆士跟康敏去灯塔呢? 「他说他有个特别的原因使他想去灯塔。他的妻子从前常送东西给灯塔上的人。那儿有个可怜的小男孩,灯塔看守员的儿子,髋关节感染了结核菌。」(灯塔,III)这是先生怀念太太的方式,他们要重返象征雷姆塞太太的灯塔。十年过去了,雷姆赛先生举手投足还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尚,一样希望女性同情,希望孩子服从,性情所致便大声朗诗,不顾周遭,孩子们在出航的时候许下诺言,「他们一面走一面在心中发誓要合力做到他们的约定——抵抗暴政至死。」(灯塔,V)他们拒绝服从父亲。詹姆士痛恨父亲「以浇他儿子(孩子)冷水与嘲笑他的太太为乐」(窗,I),而对母亲无尽的索取同情,以致枯竭死去,「他一直都保留着这个古老的象征:拿一把刀刺他父亲的心脏。」(灯塔,IX)但这十年雷姆赛先生都没有改变吗?在小说结束时,他夸奖了詹姆士,
「做得好﹗」詹姆士像是一个天生的水手。这就是了﹗康敏无声地对詹姆士说。你终于得到了。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詹姆士一直想要得到的,而且她知道他现在已经得到了,他很高兴,他不会再看她、他父亲或任何人。他直挺地坐地那儿,一只手放在舵柄上,看来有些阴郁,微微皱着眉头。他如此高兴,不愿让任何人取去他一点点的喜悦。他的父亲已经称赞了他。他们一定会想他根本不在乎。但是你得到了它,康敏想。 -灯塔,XIII
在詹姆士得到赞赏的刹那,雷姆赛一家登上灯塔,圆满了一个新的和谐。
莉莉的画作
登陆的刹那,雷姆赛一家要把准备的包裹拿给灯塔的人,以完成雷姆赛太太的意志,这时莉莉的画作也完成了。
对于雷姆赛一家(维多利亚时期的性别价值)莉莉的想法举棋不定,她崇拜着雷姆赛太太的女性力量,「那个女人坐在那儿,在岩石下写信,她将一切事物化为纯朴;使得这些愤怒、不快如破布般落下;她聚合这个、那个,然后这个…它经过这么多年完整地存活下来,因此她浸入它去重新创造她对他的记忆,它停留在心中,如同一件艺术品。」(灯塔,IV)崇拜到想画下雷姆赛太太,同时又拒绝父权社会下的女性义务,在第一章〈窗〉的晚宴上,莉莉不开心谭斯理对女性的看法,他说女人「不能画,不能写」(窗,XVII),拒绝按照社交礼仪化身傻白甜替谭斯理开话题,最后顾及雷姆塞太太,
「你要带我去吗?谭斯理先生。」莉莉迅速地、仁慈地说;因为,如果雷姆塞太太对她说,事实上她已经对她说:「亲爱的,我快要在火海中淹死了。除非你敷一些膏药到这一时刻的痛苦上,对那边那位年轻男士说些好话,否则生命会触礁而碎的——事实上我在这一刻已听到摩擦声与隆隆声。我的神经紧得像小提琴的弦。再碰触一下,它们就会折断的」——雷姆塞太太说了这些,她眼睛中的闪光说了这些话,当然莉莉.布里斯柯必须第一百五十次地放弃实验——如果一个人不对那边那个年轻男士亲切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亲切地对待他吧。 -窗,XVII
她的画在这暧昧态度下一直没有完成,十年后,她在第三章〈灯塔〉重拾画笔,相比十年前,面对雷姆赛先生的情绪索求,
她还是一言不发;整个地平面似乎都光秃了,没有任何东西给他们谈;她只能讶异地感觉当雷姆塞先生站在那时,他的目光似乎忧郁地落在阳光照射的草上,使它褪了色,并且落在卡米凯尔先生红润,昏昏欲睡,完全自足的身体上(他正坐在一张躺椅上读一本法国小说),如一张黑绉纱,好像这样一种存在,在一个悲哀的世界中炫耀着它的繁盛,足以激起最为阴沉的意念。看看他,他好像在说看看我;真的,他一直都在想:想想我,想想我。啊,莉莉盼望,要是那个躯体能被吹送到他们身边该多好,要是她将她的画架挪一两码靠近他该多好;一个男人,任何男人,都会止住这种流泄,停止这些哀叹。一个女人,她已激起了这种恐怖;一个女人,她应该知道如何处理它。对她的性别来说,呆立在那儿是多大的耻辱呀﹗ - 灯塔,III
她懂得该怎么做,但心底抗拒,直至她说「「多么好看的靴子﹗」她惊呼。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在他要求她抚慰他的灵魂时居然赞美他的靴子」并期待「她这么说该会带来他突然暴躁咆哮所导致的完全毁灭,她抬起头来期待着它的来临」,却发现雷姆塞先生是笑笑的说起靴子。这说明了另一种互动的可能,这是双向的改变,莉莉这次选择直球,而非妥协,雷姆赛先生接受改变,而非咆哮。
我们可以同时看其他女性角色的变化,在第一章,明黛很受雷姆赛先生的喜爱,她美丽而且懂得让男人主动,也迎来且答应保罗的求婚,但在吴尔芙笔下,她不是个传统女孩,安德鲁发现明黛「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散步者。她穿的衣服比大多数的女人所穿的有道理。她穿非常短的裙子与黑色的短裤。她会直直跳入一条河中笨拙地游过去。他喜欢她的不假思索」(窗,XIV) 在老一辈的班克先生眼里,她不仅有点男孩子气,觉得她大辣辣的穿着破洞的袜子是「女性气质的灭绝」(灯塔,VI)事实上,莉莉拜访他们夫妇时发现,这婚姻不怎么顺利,
他说话时明黛继续吃她的三明治,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他说的是愤慨、嫉妒,指责她的话,他的声音很低,不会吵醒小孩,两个小男孩。他面色憔悴、皱缩;她却是艳丽,不在乎…这婚姻情况并不好…..有次车子坏了,明黛必须递工具给他。他坐在路上修车,而给她他工具的那种样子——公事化地、直截了当地、友善地——证明现在已经没事了。他们已不再「相爱」了;不,他已经跟另外一个女人交往,一个严肃的女人,她扎着发辫,手里拿着袋子(明黛感激地,近乎赞美地描述她),她去参加宴会,对于地价税与资本税跟保罗有同样的看法(他们的看法愈加确切)。这关系并没有使他们的婚姻破裂,反而有帮助。他们显然是很好的朋友,他坐在路上,她递给他工具。 -灯塔,VI
有趣的是,莉莉在第三章对这段婚姻的描述,给予不同于雷姆塞太太的婚姻想像,类似伍迪艾伦《情遇巴塞隆纳》那样的三人行组合,在吴尔芙笔下,灯塔的女人、非理性与自然意象的进程,给我们的不仅是女性在这十几年的转变,更是一个群体/社会在这十年的转变,莉莉在完成雷姆塞太太的画作前,发现她需要去理解雷姆塞先生才能完成,而雷姆塞一家登上灯塔的刹那,
「他一定已经到达了。」莉莉.布里斯柯大声地说。她突然觉得好疲累。因为灯塔已经几乎看不见,已经溶入一团蓝色的薄雾,而看它所费的努力与想像他在那儿登陆所费的努力(这两者似乎是一样的)已经使她身心俱疲。啊,但是她得到了抚慰。她终于给了他他早晨离开她时她所想要给他的东西。 -灯塔,XV
她庆幸这新的圆满美好,她从雷姆塞太太手中接棒聚合的力量,不一样的是,她用了自己的方式,不同于雷姆塞太太的期待,她没跟班克先生结婚,她与男性(雷姆塞先生)相处的方式不同,更重要的是,不同于谭斯理说的,她实践了女人可以画这件事。她实践了自我。
她在中间画了一条线。好了;它完成了。她极度疲惫地放下她的画笔。是的,她想,我已经见到了我的景象。 -灯塔,XV
这是一本关于和解的小说
《灯塔行》不仅描写女性与时代,和着〈我想变成吴尔芙一天〉中的吴尔芙生平一起看,会发现小说中诸多自涉情节,包含母亲、哥哥、姊姊的相继去世,以及在当时社会如何做一位女性作家。
我常觉得家庭是文学最难的命题之一,在如此低限的剧情上走钢索,大家觉得这本小说有与过去自我和解的意图吗?而第二章〈岁月流逝〉描写的十年,包含家人的去世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用仅仅一成的篇幅,是选择用较隐晦(诗化)的方式面对,或艺术、形式上的考量,或有什么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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