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2:无聊的极左干预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我上文所附的三张照片,可以见到一个是一脸正直,一个是一脸自负,一个是一脸世故。最容易产生「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者是知识渊博的自负者。世故的人最善于趋利避害。赵浩生1973年访问中国,除了写个人观感外,还写了许多对文化名人的访谈,实际上受访者事前都被当局安排好谈话内容,是在他们本行范围为中共说好话。
不过,最诡异的是,他的极左报导,有些竟然使当时《七十年代》触犯了极左禁忌。自创刊以来,中共驻港领导层对《七十年代》每期内容都不会过问。尤其是1971年保钓后,《七十年代》获周恩来青睐,我们更是备受中共驻港高层的肯定和有更多联系。但想不到从1974年开始,左派领导忽然对我们不再视为外围刊物,而是每期内容密切关注,要求在正式发行前先给他们审阅。常在发行前一天,就告诉我有哪一个字眼不妥,要修改。对办杂志者来说,这真是一件很头痛的事,因为杂志已经印好了,重印除了金钱损失,还耽搁发行时间。中共领导不是我们的老板,却是政治的上级,上级要这么做,也没办法。因此,有两年,每期出版前两天我都心惊胆跳。虽然杂志仍然畅销,但我却感到极左的干扰不是好兆头。
举例来说,有一次赵浩生引述他在北京访问作家谢冰心,谢冰心说,周恩来曾经跟她说, 「毛主席是可敬而不可学。你对他万分敬佩,但你学不到他那样。」这句话现在看来是大可商榷,但意思却很清楚。但当时香港左派领导表示,我们一直在说要学习毛泽东思想,这句话说他「不可学」是明显的政治错误,一定要改。我争辩说,「不可学」的意思接着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是「学不到」而绝非「不该学」的意思。但辩解无用,结果还是要硬改为「可敬而不可及」,尽管这已经不是谢冰心的原话。而且这么大阵仗去审查、修改,与读者何干?不是很无聊吗?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从1974年开始,对杂志要事先审查。直至1976年毛死后,四人帮倒台,我在1977年被邀到北京,见到中调部部长罗青长,他说,出刊前审查对一本香港杂志来说是不应该的,这是受当时国内局势影响才有的做法。
当时中国的局势是怎么回事呢?后来得悉的情况是:因为我转了一封美国留学生的信给潘静安,潘公上传时出了问题。一位在芝加哥大学的香港留学生,说有一个年轻的美国教授罗珊·维特克(Roxane Witke)到芝大演讲,说她在中国获江青接见了7天,一共谈了60小时,江青说要维特克写她的生平事迹,要像斯诺写《西行漫记》那样让她在世界知名,她对自己的生活、际遇、感情世界不保留地诉说,讲她在上海当明星有好多男子追求,说她跟毛泽东的感情经历和生死与共,一起转战陕北战场,自比吕后武则天,……。这位留学生说维特克是无名之辈,江青倾囊以授,显然信错人了。
维特克与江青的访谈,是1972年的事。原本江青答应维特克把60小时的录音稿整理并翻译成英文提供给维特克,但周恩来介入此事,并请示毛泽东,停止有关此事的所有工作,文稿封存,也不提供给维特克。因这件事而引致周恩来系统与江青的文革派系统的暗斗激化。
我转上去的这封来信,应该在周恩来处理此事之后了,但也是打击江青的一个砝码。于是,江青文革派所把持的宣传系统,就向她认为周恩来系统的《七十年代》挑毛病了。
1973年12月号《七十年代》发表了赵浩生访问中国名画家吴作人、李可染的文章,吴李所谈到主要是与早就过世的齐白石的交往,讲齐的为人、画风,没有什么可以非议。但江青却在这时候发动对「黑画」的大批判。 「黑画」风波的起源,是黄永玉一幅猫头鹰的画,江青指这幅画把猫头鹰画成一只眼开一只眼闭,是「别有用心;接着就批判所有的山水、花鸟、动物、人物的传统画作,说是宣扬「封资修」意识。后来还是毛泽东开腔,说「猫头鹰本来就是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这个画家懂得这情况」。黑画批判才告一段落。
黄永玉后来在《九十年代》写过一篇文章,讲猫头鹰事件。
转一封信给中共驻港领导人,怎知道会引起如此大风波?访问吴作人、李可染、谢冰心,都是迎合中共的谈话,怎知道会惹祸?一幅猫头鹰画怎料到会大祸临头?专权政治体制下,内斗是外界无法捉摸的,在左派阵营里做事,谁也不知道会碰触到内斗的什么问题,也不知道灾祸何时会降临,出了事就像出车祸一样不可预知。
(原文发布于10月8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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