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 孙小椒专栏:从「收容乌克兰美女」到「俄罗斯前妻」:女性在父权国族叙事中作为本体和喻体
文/孙小椒(资深媒体人、流行文化观察者) (原文发布于2022年3月30日)
在俄罗斯侵略乌克兰战争刚刚打响的头几天,简体中文世界最大的其中一则新闻,是中国男性网民大量「收容乌克兰美女」的调侃,引发不少争议,甚至被翻译至海外网路,有乌克兰留学生指相关言论引起了乌克兰的反华情绪。
哪怕在中国网路民间普遍支持俄罗斯、支持战争、大量亲俄假消息盛行的舆论背景下,这样的热梗流行都已经超出了简体中文那条特别低的人道底线。这股风潮在连番热炒和争论之后,甚至引来中国官媒下场批评,指战争残酷,应当谨言,网民才逐渐消弭。然而这个话题并没有完全结束,外界对于议题关注的热度过去之后,舆论场内事实上仍然存在大量反驳和争执,倍感委屈的支持者认为这种调侃只是「口high」,将批评者称为「女拳」、「圣母」和「反思怪」。
直观地感受「接收乌克兰女学生」这类言论,我们自然能感到对于女性的不尊重和对战争、生命的儿戏。但倘若仔细分析这种想法的脉络,便会发现其中不仅是对女性的不尊重那么简单。
在一个国家面临亡国之危的时刻,首先想到接收该国女性,这种思路,背后包含至少三种元素——国族主义、战争成败、女性作为性资源。
抢夺女人、保护女人——战争中的性资源
在一个国族主义的父权本位思考者看来,女人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国家、政体的性资源,一个集体能否掌握、维护这些性资源不遭到别国的「抢夺」,关乎国力和尊严;而具体在战争或政权交替中,女性作为资源,也在男性的战争中被再分配。
这种将女性作为集体、政权的资源互相争夺的思维,于世界各国的政权交替历史中都有迹可循。战争时代,女性要么作为需要被守护的财富,要么作为一种财富奖励,用来激励以男性为主的参与个体。而在华语世界,它离我们其实很近。战争宣传中,这种对男性个体喊话的论述无处不在:就在1949年以前,共产党激励陕北农民参军的民歌就在当地广泛流传:「四月的麦子抽穗穗,谁说当兵的没婆姨,只要革命成了功(嘿儿哟),一人一个女学生。」这首民谣后来被榆林文化文物局收录在其出版的《陕北民歌大全》和《绥德文库民歌卷》中。相关歌谣的曲调后来被谱写上新的歌词,演化成后来大名鼎鼎的红歌《东方红》。
在二战中的日本慰安妇,是一个巨大的战争受害者群体,然而却在女性作为国族资源的这种思想脉络下,一方面作为仇日教育的素材得到关注,另一方面也遭遇了歧视、被羞于提及。美国艺术家李昌珍走访各地慰安妇后,曾表示她发现各国是以「耻辱」的心态来面对慰安妇的议题,对幸存者尽管心怀歉意,却又亟着遗忘这段羞耻的历史。中国官方媒体和民间,甚至一直将慰安妇事件称为「民族的耻辱」,直到近年慰安妇相关纪录片上映期间,才有声音呼吁不应再把慰安妇视为「耻辱」。
本族女性被他族占有的「耻辱」,与其说是对同胞遭遇伤害的同情共感,不如说更多是男性本位视角下,对于女性资源被他族抢夺,一种集体主义「绿帽」的耻辱感。 「保护我们的女人」,这种经常在政权相互敌对的语境下出现的宣传话术,将女性资源与男人的尊严、羞耻感挂钩,这句话事实上在说的,是「保护我们的性资源,如果保护不了,那就是我们的耻辱」。
卖身卖国、卖国卖身——对女性的国族主义物化
而来到贴近我们生活的现当代,这一思想幽灵也从未远离。敌我意识挂帅的冷战思维下,对女性的国族主义物化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如今戏言要收容乌克兰女性的中国男人,是早年辱骂「嫁洋人」女性的中国男人的一体两面。女性「出卖肉体」与「卖国」这两个意象的相通之处,我曾在讨论演员白灵的文章中涉及。而在简体中文的网路世界上,中国女性要是和外国男人交往,常常遭遇仇视,被指「崇洋媚外」,「脏」,「贱」,女人选择了外来配偶、尤其是「敌对」地域的配偶时,其个人择偶就被解读成一种对集体的「背叛」,因为她作为一份性资源,竟然胆敢不选择中国男性,反而主动外流;反之,若有中国男性获得了一个外来的异性配偶,他就成了扬眉吐气的民族英雄。
而在乌克兰战争的语境之中,这一幽灵显得具体起来。
在简体中文民间网路,乌克兰于意识形态领域,近年来一直是因被西方势力蛊惑、发动颜色革命而「亡国」的国家形象——而论证乌克兰「亡国」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当地性产业和代孕产业的发达,当地的女性需要「卖身」。诸如《从「欧洲粮仓」沦为「欧洲子宫」,乌克兰是如何堕落的? 》等大量文章在华文网路上盛行,乌克兰、乌克兰人民、特别是乌克兰年轻女性,作为听信了西方势力教唆、背叛祖国的反面例子存在,曾经他们卖国,如今他们自作自受,他们的女性需要出卖肉体。这类文章列举出乌克兰政府谄媚欧美男性的「恶政」,包括将卖淫者的处罚从坐牢改为罚款,这一项性工作者非罪化的举措被简体中文网路视为是出售本国女性;而尽管乌克兰确实存在代孕产业风行等争议现象,将乌克兰女性说成「欧洲子宫」这一刺耳称呼,则在其他语言中几乎不可见,属于中文世界独家编造,正中父权的国族主义者下怀。
这说法大为国族主义男性受用:乌克兰战争爆发后,2019年香港运动期间一名年轻女性在采访中泣诉「希望我们能像乌克兰一样」的影片截图于网上流传。讨论者无视脉络与背景,讥讽该受访者或将沦为与乌克兰女性一样出卖肉体。这种荡妇羞辱、出卖身体的指责在批评社会变革中的女性时经常被使用,香港运动期间就有大量谣言称有女孩自愿当「天使」供抗争者泄欲——在这种谣言思路下,抗争者同样是男性为主体。
通过卖身来卖国、卖国最终导致你卖身——女性的身体就这样作为一种资源,在国族论述下个祖国仅仅地绑在一起,并且成为一种道德和贞操的枷锁。
性幻想中的「无主之物」
华文网路论述乌克兰女人「沦陷」的另外一面,是对乌克兰乃至东欧女性的普遍的性幻想。
如何迎娶一个美丽的乌克兰女性,在中国互联网上素来是一种流行的都市传说。早在约20年前,就有中国男子将自己「如何娶到乌克兰美女」的故事放在BBS上分享,一时走红整个华文网路,后来更延伸为中乌婚介、代孕生意,目前不少在中国社交平台上的「中夫乌妻」搭配网红,很多都是为了经营这类生意,而这类婚介、代孕中介的诞生,原本也是迎合了该都市传说的需要。
因而如今,在他们看来,乌克兰国家要亡了,这个国家的女性便作为一种货物没有了「主人」,这时候去占个便宜,捡一件「无主之物」,也是无可厚非。这样的玩笑,在父权思维的国族主义者看来,自然觉得有趣又应景。
「你其实只能向祖国的怀抱撒撒娇!」
而我们明确了当女性作为本体,在国族主义论述中是这种样子的之后,就不难理解女性在国际关系中作为喻体,为什么会是这幅模样。
在收容乌克兰女性的风波消停后不久,网上开始流行另一种说法,试图以此解释乌俄冲突:这种说法称乌克兰是俄罗斯的前妻,离婚后,与欧美势力「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又对几个「孩子」不好,颇有义气的前夫才忍无可忍出手。
这套说辞自简体中文网路而起,在香港台湾也蔓延开来,但却没有在中国那么受欢迎了——港台节目主持车淑梅在转载说法之后,遭到不少批评,最后删文道歉。
有大量批评集中在用家庭关系比喻国际关系时,对脉络粗暴抽离。乌克兰饥荒等人道灾难隐身了,克里米亚复杂的问题被简化为家长里短,大量公民的基本人权不在讨论范围之内——这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当我们哪怕暂且顺着这种粗暴逻辑,单纯审视这个比喻的喻体,也会发现一个清晰的问题。认同这套逻辑的人,首先在认同两件事:首先,女人离了婚之后寻觅新伴侣,是不检点,是勾三搭四的;其次,只要男人给出了自认为「充分」的理由,忍无可忍,别无出路,就是可以殴打前妻,家法伺候的。
将国际关系的问题比喻为亲密关系或者亲子关系,这种话术对中文世界的网民来说并不陌生。在中国与台湾、中国与香港等问题的讨论上,这种比喻也常常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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