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魏斯．安德森迷弟与他的《大留工务店》

2023 年 10 月 17 日

望月峰太郎《大留工务店》改编自山本周五郎时代小说《小子部》。利用平面图像，描绘并还原你我日日置身其中的日常节奏，凝视着人间的况味。沉重与惆怅的情节，化为轻轻吹抚的微风，传达着勇敢与幸福。

撰文｜翁稷安（暨南国际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翻开望月峰太郎的《大留工务店》，虽然心里知道是在阅读，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耳边不时会响起音乐的声响。一连串的歌曲在脑海里自动播放着，像是Nico的〈These Days〉、Paul Simon的〈Me And Julio Down By The Schoolyard〉、Bob Dylan的〈Wigwam〉、The Rolling Stones的〈Ruby Tuesday〉、Emitt Rhodes的〈Lullabye〉……歌曲随著书中的剧情切换，有时甚至还会跳出一两首维瓦第的曼陀林协奏曲。

眼尖（或耳尖？）的朋友，大概已经可以透过这份不完整的歌单，猜到这些歌曲出自于名导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早期的代表作《天才一族》（The Royal Tenenbaums，2001）。更直接地说，我认为这部电影的原声带，整张都可以套用在《大留工务店》上。

这样的联想可能有点超译，两部作品或许不全然相同，但从画面的经营到主题的关怀，彼此之间似乎隐隐有着某种遥相呼应的氛围。

能以静态的漫画，和同世代创作者安德森的电影平起平坐，除了呈现望月在图像叙事上的功力，也说明了《大留工务店》的特殊。即使是公认鬼才的望月，在他众多风格鲜明的作品中，这部作品依然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挑战框架的鬼才

望月峰太郎1985年时由《周刊Young Magazine》（《周刊ヤングマガジン》）出道，被视为当时日本漫画界新浪潮运动的一员。新浪潮运动兴起于1970年代末，彼时日本的主流漫画已逐渐定型为「少年漫画」、「少女漫画」、「剧画」、「成人漫画」等类别，每个类型在图像和内容上都形成了固定的套路。新浪潮运动的参与者，正是想要打破类型的限制，跳脱制式的人物外貌和剧情架构，试着引入电影分镜，来改变类型的固定语法，创造出难以被商业市场界定的作品。

关于日漫新浪潮的细节和流变，此处无法深论，但大体而言，与其说是特定的风格，更接近共同的理念。常被提起的代表人物，还包括大友克洋、高野文子、柴门文、诸星大二郎、星野之宣……这些日本漫画重量级的创作者，彼此风格截然不同，甚至也有人对被归类于该运动持保留的态度。最大的交集点或许在于，这些漫画家都不拘一格，勇于挑战常规，自由地在创作里尝试各种试验。

望月自出道以来的作品，虽然都带着独特的风格，但不管在画风或题材上，每部作品都有幅度不一的变化，不仅挑战类型的框架限制，更刻意避免自我的重复。每一部作品都展现了读者熟悉的望月，却又带给人们不同的惊喜。

90年代末台湾不少读者都是在接触今日已成经典的《末日》（ドラゴンヘッド）时，才识得望月峰太郎的大名。在这部描述主角一行人毕业旅行时遇上末日的漫画里，并未明确交待末日的起因和收场，而是藉由不断积累、转折的惊惧和悬疑，透过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巧妙地将「末日」意象移转，描绘出世间最接近毁灭的样态是人性底层的阴暗和扭曲，留下了不知希望或绝望的结局。

或许因为《末日》大受好评，望月的其他早期作品如《笨金鱼》、《飈车怪客》、《饮茶时间》、《座敷女》、《蜜桃鲨鱼》也都有中译。从这一系列漫画，读者可以看到望月创作上的演进和多元。《末日》是破茧而出的里程碑，之前的作品或许没有《末日》的细致，但多元的题材选择，以及类似B级电影独有的生猛活力，仍展现着各自的魅力。

2003年开始连载的现代版海盗冒险漫画《万祝》，可再次看到望月的改变。这部作品具有少年漫画常见的节奏，又结合了《金银岛》和《白鲸记》的神韵。画面在精致的细节和开阔的大景间从容切换，刺激的动作场面加上望月特有的幽默感，像是对知名漫画《海贼王》逆袭，回归纯粹的「海洋」与「冒险」，思索着人活着的价值和意义。

2018年望月配合安德森定格动画电影《犬之岛》绘制的同名漫画版，是另一部台湾读者近期比较有机会接触到的作品。为了符合原作复古的氛围，望月的画风也为之一变，一改细致的笔法，采用接近70年代漫画的粗犷笔调，令人联想楳图一雄等前辈大师的风范，并加入他个人世界观的诠释。

➤日漫版《布达佩斯大饭店》

望月毫不讳言自己是安德森的粉丝，他曾在受访时表示，获得与偶像合作的机会像是中了乐透一样。这应该不是官方的客套话。或许是对心仪对象的摹写和效法，早在《万祝》中，我们就多少能感受到望月开始了另一阶段的创作人生。但《万祝》基本上还是在既有的格局上实验，2008年开始连载的《东京怪童》则开始蜕化成截然不同的创作，画面的构成更为干净简洁，人物造型到场景构图也带有欧美图像的风格。

更重要的是叙事节奏上的转变。虽然望月原本的分镜运用，已经不像日本商业漫画那么「满」或「快」，但《东京怪童》的节奏更加放缓，各个分格的画面仿佛静物照或人像照，将传统漫画传递动态的元素降至最低。望月利用剪辑和切换这些近乎静止的空格，推动故事的进行，让人想起安德森那井然有序，极少移动的镜头。也正是在《东京怪童》连载过程，漫画家将原本用汉字书写的笔名望月峰太郎，改为成片假名「望月ミネタロウ」。

而到了2012年开始连载的《大留工务店》，我们便确实能感受到安德森作品的气息。在这部作品中，望月更成熟的运用全新的风格，进一步探索内含的潜力。这部漫画改编自日本文豪山本周五郎的时代小说《小子部》（ちいさこべえ），望月保留了原著里木工工务店（专门负责房屋建造的业者）和孤儿的设定，但将背景移到了现代。

故事描述大留工务店的独子，外表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年轻木匠茂次，在一次意外的社区大火中，失去了父母和家业。面对这样重大的挫折，他顽固地拒绝外人的资助，选择独力扛起家业的复兴，身边只剩下原本店里的员工班底，和青梅竹马的帮佣莉津。临时接手家业已经是莫大的挑战，但莉津又收容了在同场大火中被烧毁的孤儿院院童。在撑起大留和照顾这些幼童的双重考验下，茂次努力摸索着在世间应有的处世之道。

山本周五郎作品一向擅于掌握细腻的人情，这个基础赋与了《大留工务店》不同于望月先前漫画的温度和调性。望月又以自身的想像力和风格，给予原作全新的风采。望月运用近乎小品文的叙事节奏，透过书页凝视着人间的况味，就像名导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以平淡而缓慢的步调，去除掉刻意营造的剧戏张力，将生活凝结于画面。

以第12回的开场为例，前一回因为社福人员拜访，收容的院童们担心被强制带走而集体翘家。茂次和莉津费尽心力找到后因为时间已晚，决定隔天一早再由莉津将他们带回。从11回末莉津回家，到12回开头她出门接回院童们的准备，没有任何刻意安排的情节，望月以连续14页描绘莉津单纯的生活纪录，返家、洗澡、起床、梳妆、洗衣、准备早餐、着装出门……

虽然是「跟拍」莉津的一举一动，但以电影拍摄手法形容的话，那不是用手持镜头呈现的动态与张力，而像是在一颗颗摆定的静置镜头之间切换。画面静谧沉稳，一格格都是云淡风轻的日常。随着场景的切换，莉津心中压抑的情绪，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里一点一滴的渗出，不只衔接着接下来的剧情，更交待了莉津的个性与不安。

这个手法不只是单纯的带入感或沉浸感，而是利用平面的图像，去描绘并还原你我日日置身其中的日常节奏。书中有太多类似的例子，构成了全书的魅力。看似基本而简单，但正如米其林三星主厨Michel Roux, OBE提倡减法料理：用最低限度的加工表达食物（=事物）原形的状态，反而是对创作者最大的考验。

这或许是为什么望月在某次对谈中，说自己创作时，最困难的是漫画绘制初期的布局或构图（ネーム）。那不单是技法上收放之间的控制，更是出于平日对生活大小细节的观察，以及对生命的思索和体悟。这也是望月心仪的安德森在他的影像中试图挑战的圣杯，是小津安二郎作品隽永而动人的关键（小津正是安德森极力推崇的对象）。藉由创作者的惺惺相惜，勾勒出一条轴线，串起了一群尝试以「生活」的样貌诉说故事的人们。

➤还是那句：「想像力是你的超能力」

用分镜演奏生活的节奏，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诉说故事。在《大留工务店》里，望月利用自身的技法和想像力，将山本周五郎探索市井小民情感的文字，一一转化为图像，挖掘并诠释了故事所欲传达的人性韧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依和扶持。在这个处处充满「失去」的故事里，原本应该布满悲伤的底韵，但经由望月以生活的节奏重新弹奏之后，那些沉重与惆怅的情节，在内敛的情感之中慢慢愈合，进而化为轻轻吹抚的微风，传达着勇敢与幸福。

那也正是平凡的人们，在面对生命伤痛时必然的经历。在情绪溃堤之后，多数时间还是得拭去泪水，找回生活的节奏，继续带着悲伤一步步往前走。即便有些伤痛不见得能痊愈，但最终我们或许能找到和它共处共存的方式。因为我们对前方的未知仍有所期待，对于周围的日常还有所盼望，这些都出自于我们心中的想像。就像望月曾说的：「想像力是一种力量，它让我们看到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透过想像力，人们可以考虑、体谅和理解他人的感受。我认为不考虑个人得失，关心他人，想像他人，可能就是山本周五郎老师所写的『人情』的意义之一。」

生活的乐曲看似平淡无奇，但在一再重复的表象之下，夹杂着各种变奏的可能，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被写定，端赖人们以想像力去改变。在《大留工务店》里，莉津要协助害怕一切的小女孩小敦鼓起勇气，她要女孩试着练习，去想像一只封起来的纸箱里没有怪物，而是存在着美好的事物。

唯有想像美好的可能，经由想像得到理解和力量，我们才有机会摆脱那些附着在心底的哀伤。如果你发现自己疲累的心已无法再拥有想像的能力，试着翻开望月的《大留工务店》，或者更奢侈地在串流平台播放《天才一族》配乐专辑。也许在两者交织的节奏里，你将重新拾回被你遗忘的力量。 ●（原文于2023-09-28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