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青春的两重“遭遇”|围炉·冬日艺文
《蜂鸟》是韩国导演金宝拉(Bora Kim)的首部剧情长片,影片讲述了中学生恩熙和父母、姐姐和哥哥一起生活,同时也在寻觅未至的爱情,一切关系像岛一样漂浮。这时,唯一能理解和抚慰她的中文老师英智出现在恩熙的生活里。随着英智在1994年圣水大桥坍塌事故中丧失,恩熙的青春也结束了。导演金宝拉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电影制作硕士,现时既是导演也是编剧。 《蜂鸟》(House of Hummingbird,也译为《我们与爱的距离》)是她的首部剧情长片,获得2018年釜山影展奈派克奖与观众票选奖,以及2019年柏林影展新世代青少年单元评审团大奖。
这部电影叙写青春的管道并不稀奇。从1994春天到年末圣水大桥坍塌,导演借初二女生恩熙的视角用日记般的管道将动摇恩熙想法的事件和人物一一推出。剧情主要以颠簸的家庭关系为核心连结恩熙整个青春期生活,倏忽来去的爱情与友情也让恩熙更加迷茫。因而,在恩熙充满压抑和不断试错的生活里,因缘际会出现的中文老师英智一句“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便能引发许多观众的共鸣。
从我的视角来看,女主角恩熙漂浮在对成长的模糊感知中, 更重要的是“遭遇”(encounter)——这些遭遇构成了一个初二女生在大半年中体会/经历的种种关系形成/构成的生活维度的多方面重叠——让我们得以反思女主角在成长过程中两种不同类型的“遭遇”即有组织的必然转变与偶然邂逅重叠所面临的差异问题, 也可以说是结构内外的差异问题。进一步来说,这种差异指的是两种遭遇类型产生的具体情境的差别及其带来的极具个人色彩的独特情感体验,以及差异出现后对女主角的生活世界带来何种影响。
#1 “有组织的必然转变”: 传统男权家庭中的困境
电影以一次误解为开场,恩熙回家多次敲门却无人应答进而从烦躁转为委屈,最后却发现是自己走错楼层。相信观众不需重回青春年代,这种心情也跟当代社畜的崩溃就在一瞬间不谋而合。导演此处的设计意在点出恩熙在家中不受重视的地位,更不必说从家庭关系中得到理解和支持。电影开场便借由恩熙的视角撕开了这个普通传统韩国家庭中的一面——自己长期被哥哥家暴却从不被重视,后来发现默默忍受比反抗的苦痛来得更少些。叛逆的姐姐长期与家庭不和,跷课晚归后被父亲言语凌辱。父母因父亲出轨争执摔坏家具,第二天伤口贴着胶布却还能在一起看电视。若细看,电影在置景方面也暗藏波澜,力图提供画面之外的再一种解释,父母和好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沙发底下还散落着台灯的碎片。一个家庭散裂的程度如此之深却同时拥有如此快的修复速度,令人惊异。
导演金宝拉在采访中承认,电影里初二女生恩熙遭遇的一切有她青春期的影子,也有许多通过访谈国中女生得来的生活片段。她生长于韩国,后赴美留学,从大洋彼岸的生活经历反而促使她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她塑造的主角恩熙是一个学业普通、样貌普通的女生,但正是这种非典型性的选择代表了普遍的社会整体境遇,才让整部作品看起来并不像是一部刻意讨论社会问题的青春电影。这部作品采用平视的视角呈现上世纪末普通女性需要面对的青春期成长困境,又避免了一定程度上妖魔化这些困境所反映出来的社会问题,如此这般构筑了恩熙这一立体可信的人物形象。随着情节发展,导演不断从其他的角度来描绘这个家庭的生活图景,原来家庭中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在普普通通的轨道上过着具有那个强烈的时代特色的普通生活——无论是学业优良的哥哥、叛逆的姐姐还是初尝世事的恩熙都要在假期到家中经营的年糕店帮手。他们熟练地制作、切割和包装年糕时一系列的配合看起来又如此默契。为生计忙碌劳作的家庭作坊、此时没有时间与空间再去讨论这些遗落在角落的隐晦感情。当叙事的视角从个人转变为到家庭时,观众不得不重新尝试理解恩熙的多面处境。
家庭关系无法改变也无法选择,它深深嵌入在恩熙的成长历程中。如果说“遭遇”是这部电影能将恩熙大半年里经历的事情如日记般娓娓道来的题眼,那不妨把家庭看作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家庭关系的波动与恩熙的成长是一场又一场无法逃避的“遭遇”,迫使恩熙认识世界的管道发生有组织的必然转变。
#2 “偶然邂逅”: 漂浮不定的爱情与友情
在这部影片里,关于各种关系的定义十分微妙。恩熙青春期的阵痛不仅仅是在父权制为主导的家庭关系中所遭遇的种种不公,她还需要体味爱情与友情的瞬息变化。夏天恩熙在课余时间和闺蜜智淑如胶似漆,在学校后面的蹦床上肆意挥洒汗水。然而在盗窃风波中智淑为了保全自己供出了恩熙的家庭住址和电话让她一人承担后果,原来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闺蜜也会背叛自己,即使后来和好,友情也不免出现裂痕。朦胧的青春期友情就像在糖枫树上割开口子,流出的是甜蜜的汁液,甜蜜和伤口并存,等到来年冬天即将过去,才沉淀成最甜的蜜浆。
初二的年纪也还不足以让她深刻理解一段关系的意义,恩熙与有好感的男生志源在林荫道间散步,在漆黑的楼梯间里接吻像是她出于好奇探索成人世界的尝试。后来男生不告而别,又有一个女生进入了她的生活、为追求她做了不少感动的小事,而一个暑期过去,女孩之间朦胧的感情也无疾而终了。从开始到结束,普通的女孩好像没有权力取得爱情和友情游戏中的特权,所有的情感随着时间流逝也会突然消失不见。这些青涩的感情在成人世界或许不值一提,却并不是毫无意义,我们的身体在成熟心理在成长,有时却不得不在回望青春时背负以往过剩的情感负担。
在恩熙被冤枉盗窃陷入人生低谷的时候,补习班中文老师英智进入了她的生活。她在黑板上写下“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宽慰恩熙。英智同与外界环境格格不入,她看似冷漠、抽烟、教育管道脱离应试、对恩熙的情感体贴入微却不过分介入,金玺碧冷淡的眉眼勾勒出老师的形象简单但足够饱满。同样不被理解的两人逐渐走到一起。英智和恩熙原都喜欢漫画、都曾遭受家暴,她们共同拥有对这个不公义的社会的敏感而一度成为知音,英智的出现为恩熙处处充满断裂感的生活带来朦胧的美好。
电影进入后半程,导演便不再掩饰恩熙受到的创伤,她两次使用伤口将这种创伤所造成的复杂后果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一次是恩熙被哥哥打了一耳光导致耳膜破裂,这一次伤痕让恩熙放弃反抗哥哥的家暴选择了妥协。第二次恩熙的耳朵做了肿瘤手术,这道伤痕却变成她在家中受到一丝关怀的保护伞。这无疑是滑稽的——遭受凌辱默默承受变成生存之道、只有被看见的“弱者”才能得到怜悯。这时是英智出现在医院里,握紧恩熙的手告诉她如果再挨打一定要奋起反抗。伤口是伤害的结果,正是英智传递给恩熙何谓勇气。而在隐含的理解中,这一连串的事件导致恩熙打破了她应该如何对待不公义的理解边界。当不连续的破坏发生,或许会造成根本的创伤,或许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型塑一种微妙的心理波动。这样的突破令一个女孩身处家庭和社会权威和权力的困扰的中心重新思考身体的阈值和能力,并让其后的“遭遇”变得不可预测。
相较无可选择的家庭“遭遇”,充满未知的友情与爱情上的“相遇”为恩熙提供了另一个面向的“接触地带”,她得以用另外一副面孔来处理与身处家庭不一样的遭遇; 再者,恩熙在如轻烟般易变又朦胧的青春期关系里体验快乐、刺激和动荡不安。她在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关系中学习所谓“成熟”的处理方法,不断突破她对固有边界的想像。因而,这些“遭遇”无非都关于差异带来的破裂、惊喜和冲击。两重遭遇在影片中互相重叠随着时间推进、变化,回溯这些遭遇,归根到底,影片尝试回应一种在不平等的境遇下借恩熙之口发出的懵懂的成长之问:我们如何赋予对青春期关系中道德评判的慷慨?我们如何处理成长过程中在确定与不确定中的徘徊?我们如何在困境中依旧怀有勇气挑战不公正的话语?
想起之前与好友看完《狗十三》,对方却说这种心绪不具备相同经历的人难以共情。 《过春天》也是如此,其惊险刺激是一大看点,其中微妙的情愫或被掩埋。曾被誉为“年度最佳青春片”的《蜂鸟》胜在揭露问题后不忘描绘在片中人物种种遭遇后所产生的新的社会关系和变化。恩熙与英智夜谈时,英智宽慰恩熙“当你感到疲惫郁闷的时候,虽然什么都做不了,自己的手指却还能动,人生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彼时她们正坐在首尔的棚户区旁边,锁闭的铁门上挂着工人为反对政府城市化建设拆迁“即使死也要……”的横幅、两种人生处境似乎遥遥呼应。恩熙的初二一年如蜂鸟一般,努力振翅高飞,却不得不梭巡在摇摇欲坠的亲情、爱情和友情里一窥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英智的出现则告诉恩熙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活着的态度。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冬日,恩熙知晓老师英智在1994年韩国圣水大桥坍塌的事故中遇难。夜晚在姐姐的陪伴下她来到汉江边,行至此处,影片也由此渲染上极度忧伤的色彩。影片的结尾,恩熙看着老师留给她的素描本,默默写下“我的人生总有一天也会发光吗?” 延续她的青春之问。
文|陈可沂
图|来自网络
微信编辑|李婧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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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稿|沉严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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