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尾樓裡的微光|NOWNESS
本文首发于NOWNESS,编辑当时找到我,想让我采访拍摄烂尾楼的摄影师。聊了几句,我发现摄影师就是拍了几张照片,根本不了解他们的具体生活。底层的苦难又被轻易地被利用,成为创作者的文化资本。在一家以图片为主的文化媒体,我能做的,是用文字尽可能还原烂尾楼里的生活,但单独的描写和拍照一样,是轻飘飘的。因此,我在文末做了一些资料上的总结。在国内,烂尾楼是房地产在城郊肿瘤化扩张的产物,而住进烂尾楼,是抗争的最后手段。
撰文:Shifan
2022年四月,攝影師Thomas看到了up主@環華十年拍攝的爛尾樓系列。位於西安灞橋區的「易合坊」,爛尾七年,今年三月開始,陸續有三百多戶住戶搬進了爛尾樓。
這個本應在2015年交屋的小區,外面堆著建築垃圾,建築物只有一個主體的灰色框架結構,還沒封窗戶。電梯不通,也沒通水電。屋主們把簡易的床板拉進爛尾樓裡,有些就直接搭了帳篷、打了地舖。夜晚,靠著一點太陽能板積蓄的能量,發出一團慘白的燈光。
一個67歲的奶奶住在十三樓。前幾年出了事故,花了很大力氣才保住腿,腰上打了十幾個螺絲,背上還有二十幾個螺絲。她每天提著水桶上下十三層,一趟就要半小時。而這房子,本來是用來養老的。
住在爛尾樓裡的人,每一戶都有自己的不幸:掏空了兩代人的積蓄,既要還貸,又要付房租;本來是婚房,現在孩子都上小學了;本來是婚房,因為爛尾樓已經離婚了。
Thomas發現這樣住進爛尾樓的人,並不是個例。平常他是風光攝影師,坐火車遊中國。現在,他覺得有必要記錄時代變遷下人的境況。六月,他從重慶出發,先後去了西安、鄭州、青島的幾個爛尾樓盤。
慘敗的光
攝影師Thomas第一次真正走進西安「錦嶺公寓」的時候,像是踏入一片廢墟。只有晚上亮起燈光時,才會注意到裡面住了人。和遠處的萬家燈火相比,爛尾樓裡的光慘敗、小團,聚不成氣候。
晚餐時間,十幾個業主圍在一起吃飯。他們在一樓搭了一個臨時的公共食堂,輪流煮飯。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男人在木板搭出的簡易爐台上掌勺,兩個人在旁邊拿著手電筒,給他打光。他炒了一大鍋青菜炒麵,一人分走一碗。
王立是今年五月搬進「錦嶺公寓」的,帶著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對別人來說,這是西安高新區的一幢爛尾樓。對他來說,就是「家」。與他一同搬進爛尾樓的,還有100多戶業主,接近總數的三分之一。
沿著一段沒有整修的土路,一幢高樓突兀地立在一片荒地上。外圍的施工設施都沒拆,雜草的高度已經蓋過了建築垃圾。 「錦嶺公寓」於2015年開工,本應在2017年10月交屋。三棟大樓,一棟爛尾,還有兩棟根本沒動工。
王立的房子位於八樓,他買來最便宜的地板革,往上一鋪,把床板和家具抬上去。找了一塊矮木板擋住窗戶,防止孩子頑皮掉下去。入住後,開發商切斷了他們的水電,把臨時廁所鎖住。業主們只好在旁邊挖了個旱廁。喝水是最大的問題,他們得把純淨水從一樓提上去。
孩子對爛尾房沒有太多概念,有時會問,「我們的家怎麼這麼髒?」,而王立小兩口已經在盡量維持家的整潔了。
「錦嶺公寓」位於西安高新區,距離市中心有二十幾公里。 2010年前後,城市向外擴張,本是郊區的高新區成為眾多開發商搶地的地盤,一座座高層小區拔地而起,拓展了城市的高度和圍度。王立在2017年買下「錦嶺公寓」的一套三房一廳的戶型,九十平。全款四十多萬,掏空了父母和小兩人口的積蓄。那時候結婚兩年,孩子剛出生,他想給孩子一個家。
「錦嶺公寓」的開發商是西安華岳實業有限公司,是西安本地的小開發商。買的時候,王立特地註意了樓盤的證件,確保「五證齊全」才敢簽約。誰知到了10月,本來要交屋的樓盤卻停工了。
2018年,開發商說要復工,讓業主補足尾款自救。兩百多戶業主東拼西湊九百多萬交給開發商,有些人還是藉的信用卡甚至高利貸。他們滿懷希望地看到幾個工人在工地做了十幾天活,之後又沒了動靜。
今年西安疫情,整座城市靜默。對從事零工、服務業的人來說,「手停口停」。王立平常跑貨拉拉,封控的幾個月,他沒有拿到通行證。再出來工作,經濟蕭條,一天都賺不了幾個錢。身為家裡唯一賺錢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千多的房租無以為繼。
「要不是沒有辦法了,誰會住進爛尾樓?」疫情的衝擊下,大多數業主的生活都入不敷出。做小生意的無法開門,打工的沒有活幹。對許多業主來說,這棟房子是他們全部的資產,掏空了全部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
這幾年,業主和開發商打過官司,贏了,沒辦法強制執行。王立也一直在維權的路上,開發商和政府兩頭跑,沒有下文。住進爛尾樓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抗爭手段。
西安的夏天酷暑難捱,40度以上是常事。對住在爛尾樓的人來說,一切的不方便,都只能硬抗。王立說,自己從農村出來,吃點苦沒什麼,睡大街、打地舖、住帳篷都可以。令人心疼的是孩子,夏天的蚊子毒,「孩子全身都起了疙瘩。」
眼看著孩子都要上小學了,爛尾樓落不了戶,孩子的教育成了問題。這幾年,王立帶著孩子,在西安的城郊之間輾轉。城市發展越來越快,城中村陸續被拆遷,便宜的房子越來越少。而因為這棟爛尾樓,王立申請不了公租房。
爛尾的五年間,旁邊的社區已經陸續建好,發展出配套的生活區、商業區。唯獨這幢高樓被落在後面,閃著幽暗的白光,顯得荒誕又詭異。
公社生活
Thomas是在抖音上找到@即墨香香哥的,這個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從2021年10月開始,香香哥做了180場直播,記錄他的爛尾樓生活。
房子的二樓,臨時性地砌了幾排磚。搬進爛尾樓的業主,在「陽台」放了一盆綠植。
這個爛尾樓盤,叫「香榭麗舍」,位於青島市即墨區的市中心。兩幢高層共有289戶人家。站在下面仰看,只有灰色的基本框架,連門窗都沒有。
香香哥的房子在13樓。他是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從小夢想有一天能住進高層。站在這間複式,相當於普通樓房26層的高度,他可以看到半個即墨區的夜景。只不過,爬上這13層,中途不休息,需要20分鐘。
買房是順其自然的事。 2014年,香香哥的孩子剛出生,想盡快從父母家搬出來。回想起來,那時開發商的資金鏈已經出了問題。全款50多萬的房子,香香哥先是交了20多萬的首付,開發商以各種理由搪塞貸款的進度,最後以降價為誘惑勸說香香哥一次性交全款。首付已經掏空了兩代的錢包,香香哥又管朋友借了錢才交上房款。
那時,在他的眼裡,根本沒有「爛尾樓」這個概念。何況這是當時的熱門樓盤,地段好,要托熟人關係才能買。
買完房不出幾個月,工地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在2014年底徹底停工,至今已經爛尾九年。這九年裡,大部分業主一邊租房、一邊還著房貸。房貸都快還完了,房子還沒完工。而香香哥也有了第二個孩子,一家六口人,擠在父母70平的房子裡。
2017年,即墨市「撤市劃區」,變成即墨區,房價暴漲。相較於2014年,現在的房價已經翻倍了。當時香香哥的房子,買一層送一層,相當於110平。以現在的市價計算,得要150多萬。香香哥已經買不起另一間套房了。
2021年6月開始,幾位業主陸續在二樓搭了一個據點,放了帳篷、桌子。香香哥有了一件專屬的「業主委員會」,他們想憑自己的力量,把房子裝起來。幾個業主算了一筆帳,每年房租兩萬,如果拿出來簡單裝修,就可以住進自己的房子。之後條件好了,再改善公共區域、例如水電、扶手,甚至佈置院子。
在其他業主看來,住進爛尾路像是住進虛幻的海市蜃樓。香香哥他們幾個,想給其他人打個樣。
他們把房子樓下堆的建築垃圾用挖土機清理走,並弄了一塊公共區域。有時候,他們就在這裡做大鍋飯,用的是農村的大鐵鍋,撿拾一些建築廢料當柴火。
青島多雨,由於沒有封閉,挖的地下二樓已經變成「蓄水池」。整幢樓的基底,就這麼一直泡在水裡。六月的一場暴風雨,吹倒了臨時的鐵皮圍欄、也把他們辛苦收拾的院子吹得七零八落。
沒有門窗,幾個業主從二手市場淘回了防盜門,接力背著上樓。香香哥給自己家裝上門窗的那刻,他覺得有家了,「只不過是自己準備的鑰匙。」
這裡成了幾個業主臨時的據點。大部分時間,香香哥在做他的銷售工作,還是住在父母那裡。下班或週末的時候,就去樓裡整修自己的房子,偶爾工作累了,會在二樓的帳篷過夜,一點一點收拾自己的房子。
自從房子爛尾以來,香香哥一直密切關注全國爛尾樓的動態。在他看來,「爛尾樓」要解決,要嘛寄望開發商,要嘛由政府介入、兜底。兩種方法他們都嘗試很久了。現在只能「自救」,「我們業主自己變成了開發商,買的經濟適用房變成了自建房。」
週末的「香榭麗舍」格外熱鬧,幾位屋主帶著自己的孩子,聊聊工作,孩子們一起玩耍。他們還一起在荒地上開闢了一塊菜地,種了菠菜、蔥、辣椒、西紅柿、韭菜,在菜地裡拔一些自己種的蔬菜,用土灶做一頓“大鍋飯”,過成了“公社生活」。
何時搬出爛尾樓?
從西安到鄭州的火車將近7個小時。當火車快到達鄭州車站時,Thomas看到鄭州之行的目的地,「豫森城」,就矗立在鐵軌旁。高樓上密密麻麻的空洞觸目驚心,「陰森,看起來死氣沉沉的。」每個空洞後面,都是一個遭受重創的家庭。
在Thomas兩週多的爛尾樓之旅中,鄭州的「豫森城」是一個奇怪的存在。在《南方人物週刊》的報導裡,2020年,十幾戶人家住進「爛尾樓」,45天後潦草收場。 「豫森城」的地塊,原來是大孟砦村,現在,村民們已經在爛尾樓底下的臨時安置房裡住了七八年。
這是一排由鐵皮組合而成的棚戶房。村民抗拒Thomas的鏡頭,拒絕了想進屋拍攝的請求。他只能遠遠按下幾張快門。
河南是全國爛尾樓最多的省份,南陽被稱為「爛尾樓之都」。 《南方周末》的報導顯示,2019年,南陽有302個爛尾樓盤。 2012年,南陽開啟大規模城市建設,五萬多人因此搬遷,大大小小的開發商湧入南陽,地方政府默許開發商在五證不全的情況下蓋房甚至出售。
南陽是近十年中國城市激進擴張的縮影。在舊城區的外圍,開發商搶佔地盤,一棟座高樓在城市的新區拔地而起,許諾著現代化的美好生活願景。過去10年間,中國約80%的新房都是預售,預售所得成為開發商的最大資金來源,他們依靠增加未完工樓盤的銷售來維持資金流動。在監管不力的情況下,一旦資金鏈斷裂,房子就有了爛尾的風險。
2020年,昆明的爛尾7年的樓盤,「別樣幸福城」,幾百戶業主住進爛尾樓。這是媒體對住進爛尾樓第一次的大規模報道。 「住進爛尾樓」成為屋主們自救的最後方式。
今年6月,河南鄭州的幾個樓盤相繼發布「停貸通知書」。根據開源平台GitHub 數據,鄭州有45個樓盤宣布「斷供」。這是自斷手腳的抗爭方式。業主可能會成為和開發商一樣的「老賴」,徵信出現問題。
對「錦嶺公寓」和「香榭麗舍」的屋主來說,全款買的房,甚至無法「斷供」。這種方法只對剛爛尾的樓盤奏效。銀行和開發商,還在乎後續那一筆錢。
在Thomas看來,「住在爛尾樓」是暫時性的現象。隨著關注度的上升,業主們或被驅趕、或被安置、或等到了樓盤復工,都有可能。
在「錦嶺公寓」住了三個月後,八月,王立等來了復工的消息,一百多戶業主高高興興從爛尾樓搬了出來。但到現在,工地上,仍遲遲未見工人的身影。
(王立,香香哥為化名)
參考文獻:
南方人物週刊,曲折入住,潦草收場:住進爛尾樓的45天
南方周末,南陽為何成了「爛尾樓之都」
華爾街日報,中國樓市泡沫破裂會加劇國內經濟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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