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評|乃萬開麥,錯在哪兒了
文|Yoshi
通过选秀节目《青春有你2》走红的女说唱歌手乃万,最近因为一番大胆开麦引起网络争议。在5月2日的长沙江小白YOLO音乐节上,乃万解释一首原创歌曲《boy》的创作背景时说:
“我们女生有很多歌颂女生的歌,但是我写这个歌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男生也有很多梦想,想做球员想做游戏玩家,但是18岁以后,他们的梦想都成了买车买房,我们要给心爱的男孩子一些理解和宽容,所以男生们也要大胆地去追寻你们的梦想,女生也一定要做自己,每个人都要做自己,这才是真的男女平等。”
这段音乐节视频被上传到微博之后,乃万很快登上热搜。面对女性网友和女权博主的批评,乃万发微博称自己“不会退缩”、“没有做错”;除了有几位说唱和演艺明星支持乃万,一众厌女大V也为乃万站台,一些男网民甚至网暴一位患有癌症的女网友,试图举报她的平台众筹,而她只不过在乃万的微博下评论了:“我就看不得女的为男的发声,男人自有男人的代言人,私底下说可以,公众人物不可以。”
暂时抛开这些令人出离愤怒的后续,回到乃万在音乐节上的发言,这段看起来充满“爱与和平”的话为什么会让女权主义者愤怒?乃万究竟错在哪里了?
1.社会结构问题偷换成女性道德问题
乃万这首名叫《boy》的歌曲大致描写了一个年轻男性努力工作却还买不起房,从而被伴侣抛弃。乃万发言的中心思想可以总结为“男生放弃梦想买车买房不易,女生应该给自己的另一半多一些理解和宽容”。
的确,当代许多都市打拼的年轻人挣扎在工作压力和高房价之下,对于许多年轻男性来说,房与车的问题直接和婚恋、彩礼、组建家庭挂钩,所以才有了乃万理解之下的“女生应该理解和宽容”。可是,无论是高房价还是婚恋彩礼,这些压力的原因都不在女性,女性的宽容是多是少和这些社会结构施加给个人的压力毫无关系。
努力工作996却仍然无法企及房价,这难道不是因为劳动权益缺乏保障、贫富差距、阶层固化等社会经济结构畸形的问题吗?况且,这些压力并没有只施加给男性。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独立买房的队伍,她们也面对着同样的高房价,以及职场性别天花板带来的更大的工作压力;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许多大城市的小家庭都是夫妻两人一起用工资还贷款,妻子还要承担更多的家务与育儿工作。没有男生的梦想是买车买房,那么有哪个女生的梦想是和老公一起还房贷还要多做家务呢?更何况,男性买来的房子自己也要住,房子给所有人都会带来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来自于不动产的经济价值和社会观念,与恋爱结婚并没有直接关系。
乃万的发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的彩礼是父权制家庭结构之下的习俗。给付彩礼可能是由于地区根深蒂固的传统,也有可能是男方父母想要彰显经济实力,赢得“面子”。而女方父母可能要担心接受彩礼会影响女儿在婆家的“地位”,但有些父母还是把家庭经济情况摆在第一位,带着或潜或明的意识“卖女儿”。所有这些都不是女性个体所能决定的,女性一直在被动承受着父权制家庭与婚姻的安排。在父权社会之中,女性不仅是“妻子”,更是“母亲”、“女儿”、“姐姐”、“妹妹”,女性的所有家庭角色都是服从者、付出者、受害者。在当代社会,女性更广泛参与社会经济生产,但是被父母“吸血”和成为所谓“扶弟魔”的情况并不少见。衣食无忧、父母宠爱的城市女孩或许觉得彩礼只是形式、而且在观念上落后陈旧,但是有些女孩并没有多少个人选择。
《boy》的潜台词或许是在指责那些所谓“拜金”的女孩,“拜金”确实在道德上带有缺陷,但是更大的社会现实是:在消费主义被大肆鼓吹的今天,女性的社会价值似乎只凝结成了市场消费价值,但是同时在教育不平等、就业不平等、分配不平等之下,女性自己获得被市场承认的价值障碍重重。不看到资本主义的操纵和制度上的性别不平等,把社会问题偷换为女性道德问题是一场大型甩锅行动。
当然,这些批评并不是苛求乃万或者其他个体都要时时刻刻如此思考和表达,乃万们应该做的,是在被指出问题之后,能够睁眼看看其他人是怎么说的,而不是一味鼓励自己“不退缩”。
2. “爱”成为“绑架”异性恋亲密关系中女性的工具
许多乃万的粉丝为乃万解释说:她说的是“心爱的男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不要上升到女权、男权。从乃万的歌到乃万的发言,都在传达着一种“男人永远是少年”矫情且错误的观念,似乎男性可以一辈子踢足球、打游戏,只需要他们的伴侣理解他们、包容他们、爱他们。男性被鼓励追求足球和游戏梦想,女性只被鼓励去理解和包容,乃万的世界中女性似乎并不配拥有异性恋爱情之外的梦想。
回归到异性恋的二人亲密关系中,需要女性的“理解和宽容”来维持的的亲密关系是非常不健康的亲密关系。亲密关系的维持需要双方的情感付出和有效沟通,二人在关系中首先应该是平等的,然后才谈得上理解和包容。男性是个男孩,女性是个女人,这样的心智不平等怎么可能长期维持让双方都快乐幸福的关系呢?在生活中,男性在亲密关系中的情感懒惰往往被用一句“直男都是这样”轻描淡写得带过,“爱”成为了绑架异性恋亲密关系中的女性的工具,彷佛“爱”是一种对于女性单方面的道德要求,并不需要建立在双方的情感付出之上。对这种以爱为最高话语的亲密关系的渲染,还可能掩盖住对于性别内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的探讨。
再进一步,这种“归来仍是少年”的男性在家庭中带来的是他们对家务的逃脱,丧偶式育儿和“不靠谱”育儿等等,是现实生活中的懒惰。社交媒体上父亲边打游戏边带孩子的视频往往只换来看客的哈哈一笑,许多人甚至觉得“有点儿可爱”。很难把这个场景下的爸爸换成妈妈,如果有妈妈边打游戏边带孩子,有多少评论会认真讨论屏幕对婴幼儿眼睛的伤害呢?不过这种情况可能不会出现,因为妈妈可能就不会这样带孩子,即使有,也不会当成搞笑甚至骄傲的事情发到网络之上。母亲无限的付出都会被苛责挑错,父亲只要付出些许就能得到褒奖,父职之下男性还可以做个少年,对于男性的宽容没有上限。
带着自我感动的付出去理解和包容还能收获幸福生活,这种偶像剧情节还劝乃万和憧憬爱情的女孩们不要相信。
3. “歌颂女性的歌” ≠ 女性想说的话
在对乃万发言的批评中,很少有人提到乃万所说的“我们女生有很多歌颂女生的歌”,所以她写了《boy》这首为男性说话的歌,这首歌是以一个失恋的年轻男性口吻来叙述的。乃万共情男性的能力似乎很高,但是看起来她并不拥有共情批评她的女性网友的能力,更没有反思自己所在行业的性别现状的能力。
关于“女性的歌”确实不少,但是这些歌有多少是真正为女性而写,又有多少是女性的自我表达?男歌手、男词作人们的“歌颂女性”,大多是带着男性凝视、在物化女性的基础上进行的。女性是民谣中的“海咪咪小姐”和“三十岁,身材还没走形的女人”[1];是奠基摇滚乐的滚石乐队歌词中“我没有问,就给我生孩子的女孩”[2];乃万所在的说唱圈更是厌女文化盛行。起源于美国黑人街头帮派的说唱文化,本就长期存在着对于女性的物化。许多国产说唱歌手 “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很多主流化的说唱歌手的地下时期创作中充满厌女且下流的歌词。在西方女性主流说唱歌手开始成为流行女权主义文化的象征时,乃万却写了一首为男性说话的歌,这样的对比让人觉得十分讽刺。
并且,“歌颂女性”远远不等于“女性想说的话”。在公共领域,包括在演艺圈和流行音乐行业,女性一直缺少话语权。在文艺创作中,女性或被歌颂美貌,或被歌颂为男性的追求对象,或因为为孩子、为另一半、为家庭牺牲自我被歌颂,女性的人格主体性在这些歌颂中或多或少有所缺失;在产业运行中,掌握财富和决定权的大多是男性,虽然有越来越多的女经理人、女企业家在娱乐行业获得成功,但是掌握产业权力的男性仍在滥用权力、甚至性侵犯年轻的从业者;在从业者之中,女艺人的外貌会受到更加严厉的审视和评判,即使她们再才华横溢,她们还是要面对身材羞辱、年龄焦虑等;就算是对于出钱消费的女粉丝,也有“不理智”、“疯狂”的性别刻板印象,似乎资本造成的产业乱象只是一群年轻女孩的过错。
当女性开始说话、开始表达的时候,她们却被忌惮,被污名化。一些人也许觉得乃万只是一个娱乐明星,她随口说的一段话不值得被放大解读,不值得占用“公共资源”去大肆讨论。这样的观点看似理性,其中的逻辑还是要让女性闭嘴,忌惮女性不断觉醒的声音。把关于性别问题的讨论看作浪费公共资源,与谭维维在《小娟》[3]中所唱的“囚禁我身躯,割断我舌头”并无差异。
最后,乃万说:“每个人都要做自己,这才是真的男女平等。”但是在性别不平等的既定前提下,乃万认知的“性别平均主义”并不是真的男女平等。女权的确是平权,但是许多人认知中的平权却只是在维护现实男权、继续打压女性。在许多特定专业中女性考学、就业受限的情况中,在职场中普遍存在女性天花板的现实下,在社会福利对母职支撑不足的政策下,在普遍存在的女性应当兼顾甚至回归家庭的观念下,在女性仍要承受在两性关系中温柔宽容的期待下,呼吁男孩子大胆追求梦想,与上街举“白人的命也是命”无异;与诉苦做异性恋真辛苦,因为出轨离婚会被人指指点点无异;与别人在喊不要996,你却心疼资本家无异。这张在微博上流传的、原作者难以考据的简图说明了这个道理——当两者势力并不均衡时,你所选择“中立”,便是支持了势力更强的那一方。
[1] 见马頔《海咪咪小姐》,赵雷《三十岁的女人》。
[2] 见滚石乐队《these girls》。
[3] 《小娟》为谭维维演唱、尹约作词的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发声的歌曲。
喜歡我的作品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續這份熱忱!
- 來自作者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