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此刻评估保研,对所有人都为时尚早|围炉·FDU
2021年9月28日,是一年一度的推免系统填报起始日,几家欢乐几家愁。
已经通过保研入学的朋友,你们是否依旧笃定?抑或是后悔这个选择?
刚经历保研推免的朋友,你们是否有过曲折的心路?疫情下的政策和流程变动,给你们带来了哪些影响?
放弃保研“捷径”、踏入考研“险途”的朋友,你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还有那些刚刚进入大学的朋友,你们是否已经听过关于保研的故事?又会怎样期待自己的未来?
朋友圈里,是整齐划一的系统介面截图、满屏的🎉 和🎇; 在知乎检索“保研”,任何一个话题下都挤满了赞同上千的评论; 即便打开学术引擎,也会发现学者们早已围绕保研政策唇枪舌战。众声喧哗之下,保研可能是一种具体的经历、一段鲜活的故事、或许是一则离奇的传闻。
这期夜话,十余比特复旦学子围在一起,他们或保研本系、或跨保外校、或选择直博、或被迫考研、抑或尚未做出抉择。下文是他们聊天过程的记述,包含他们的见闻、感受与思考,唯独不是代表任何一类人群的发声。
1
走一步看一步,还是早一点想清楚?
我们是如何做出选择的?
小y(17级大学生保研本系)|大一刚入学时,我对未来模糊的判断就是要读研,不论通过哪种路径,“以学术为志业”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否要留在国内、留在复旦,当时的我并没有答案,也并不急于找到答案,不过无论怎样都需要一个好的绩点。我当时也比较天真,觉得只要好好学习,保研是自然而然的。印象特别深的是,大一下期末季和一个保研的学长聊天,他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人不能路径依赖,许多人保研本校都是出于一种“惯性”。我当时深有同感,那时对未来还是有非常开放的想像和期待的。
大二是一个转折,我在大二上学期绩点滑坡,突然意识到本校保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对于出路选择的迷茫就此转化为了非常具象的、对于绩点的焦虑。现在回过头想想,在忙于论文和考试的日常里,我为那些飞扬的想像留下了多大的空间?加之,大二的时候也开始考虑研究方向,随着对学科了解的深入,我渐渐觉得,继续留在复旦读我现在这个专业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因而保研也就成为了我的优先顺序。
我最终顺利保研了,从转专业到保研,似乎每一步都“如愿以偿”。但从愿景的确立到实现,我的心路历程并不是线性的,而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摇摆和波动。尘埃落定之后,这些摇摆和波动又重新浮现,不断引发我的回顾、反思与怀疑——我怎么那么快就“找准了”?为什么就没有再去考虑一些其他的可能?这究竟是一种“选择”,还是一种“惯性”,甚至是“惰性”?这些怀疑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大四。直到近期,我才终于在具体的学术情境中寻找到了一些安顿身心的力量,重新获得了内心的稳定。但我依然觉得,之前的那些怀疑是有意义的,可能只有脱离了保研那个目标导向的脉络之后,我才终于有机会面向真实的自己。
舒扬(21级大学生)|我现在刚入学,想法没有很明确,倾向于走一步看一步,想听听大家的选择。
善长(17级大学生直博本校)|我觉得“走一步看一步”可能会导致更多的焦虑。如果早早就想清楚自己的道路,受周边的影响会小一些。但是如果一直走走看看,可能到最后也想不清楚。
唯伊(20级大学生)|如果一直使用所谓的“长线思维” ,其实没有跳出外界的框架,只是自以为掌握了这种升学逻辑,实际上却是被这套逻辑掌握的,你也只是构成逻辑闭环的一部分。我觉得如果想跳出逻辑,要么就躺着,要么就走一步看一步,有的人恰恰需要多听多看,从不同的人身上汲取能量。
小y |顺着唯伊的话讲下去。我身边有些保研的同学很明确自己以后不搞学术,而是想用短暂的确定性来对抗更大的不确定性——反正也没想好,那就在学校再呆三年吧。你可以说他们都是逻辑闭环的一部分,选择的也是世俗意义上主流的、正确的道路。我们得承认,面对这种强大的逻辑,个体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更别说你恰好还能够保研,还能够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获益者”。
唯伊|这就是这种逻辑得以运行的理由呀。
善长|我也简单讲一下我的经历。和小y类似,我也经历了选择上的转变,在我没有确定做学术之前,我一直觉得研究生是一个探索的过程。朱刚老师的课曾讲过苏轼词中飞鸿与磨牛的意象,当时非常有感触,我就给小y发消息,“从飞鸿到磨牛,像极了我们的大学四年,一开始你好像拥有很多的可能性,后来逐渐被各种各样的现实因素制约,最后把路慢慢走窄,困于繁琐的日常。” 我觉得只有婴儿才能时刻处于拥有所有可能性的状态,听上去非常悲观,但我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前提接受下来。
我确定研究方向比小y要迟。大一、大二的时候,我对各方面都感兴趣,大三还在考虑电影研究。我一比特好朋友很早就确定自己要做宋代文学方向,他后来跟我说,“你记不记得大二的时候我们聊天,我印象中那时你对比较文学、现当代文学都感兴趣,还说打死你都不会去读古代文学。我当时回你,话别说这么早,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变成同事了。”
我的这个选择牵扯到很多现实因素。大三上学期我去新加坡交流,本来打算和那边的老师聊聊天、上些外国文学的课,为留学申请做准备。但就是那学期,我意识到比较文学是多么难做、对外语的要求是多么高。本来还打算那学期只读英文、只说英语,哪知道最后天天在读《红楼梦》,去买东西人家也跟你说中文。回国后我就基本不再考虑留学,模糊的判断是先读个研究生,在这个过程中摸索其他可能。
最后的结果就是机缘巧合。做学术原本也是我的理想志业之一,同时也是家人和朋友的期待,刚好又很幸运,得到了直博的机会。
唯伊|那你觉得你做对选择了吗?
善长|很难用对或错来形容,只能说我不后悔。
冠麟(19级大学生)|善长学长刚刚提到专业选择,其实我也很想读比较文学,但好像也没有那么确定。最近我的朋友圈也被各种保研的资讯刷屏,自己也在考虑明年保本校还是外校。总之我好像还很不确定,所以想听听大家的故事,希望能帮助我认识自己。
慧颖(19级大学生)|和冠麟不一样的是,我已经明确不考虑保研了。这主要是因为个人的兴趣导向,并不是我觉得这条路不好。所以我也蛮想听一听,对于已经保研的同学来说,这条路究竟意味着什么。
宛伊(21级大学生)|虽然我还是新生,但保研已经是辅导员和身边同学老生常谈的话题了。然而我对它的了解并不深入,所以希望听到更多具体的经历。
豆几(18级大学生保研本系)|正如几比特学妹说的,我们今天并不是来介绍保研经验的,而是要来分享和讨论我们各自的故事。对我来说,保研最初是“最坏的选择” ,而最近和我联系不多的亲朋好友,大概不知道、可能也不相信我保研了。我还记得大一的时候跟同学开玩笑:“你说会不会有人3岁上复旦幼儿园、6岁复旦附小,然后念二附中、附中,再到复旦大学,最后本硕博一路读下来,一辈子也都在这工作?” 我暗示这样的人生“没劲”,好像在为自己寻求某种虚幻的优越感,我算一个不太安定又小有所成的人吧——而这种自我感觉良好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
我不过很快被现实“教做人”了,大大小小的挫折,有时甚至让我怀疑——我到底适不适合读大学?起初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度内耗,这和疫情的爆发有很大关系。在家上网课的那个学期,“总要回到校园”的期望让我对未来多了些单纯的盼头,而前所未有的与家人朝夕相处也分散了我对学业与前程的忧虑,似乎达到了某种学习和生活平衡的状态。出乎意料的是,我在那个学期拿到了前三年中最好的绩点,也感受到了最单纯的求知的乐趣。
我对学术的热情被唤起,但在大三“重返”校园后却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漫长难捱的焦虑。一方面,我为“疫情学期”在绩点上取得的突破做了错误的归因,暗示自己应该少参与不必要的社交活动,这使我变得更加隔绝; 另一方面,我总是忍不住怀念“疫情学期”的种种,似乎把那时描绘得好一点,我也能在压抑和不安中觉得好过一点。很快,家人察觉到了我的状态似有异常,还专程来上海看我。为了尽快结束焦虑,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转专业申请海外研究生。这个决定的潜台词是,一定是国内人文学科的内卷环境把我“害”了。
所以和善长类似,当我大三下学期去新加坡交换时,似乎也带着一个目标,可它渐渐就模糊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慢慢意识到自己与父母的共识是相当脆弱的——他们希望我读一个实用的学科,而我依旧对人文学科有执念。我和他们在这一点上的争论至今没有结束,而我就在这个过程中迷迷糊糊地报了夏令营,最后选择了保研。
玮洁(21级大学生)|所以对你来说,是先有保研的实力,还是先有保研的想法?
豆几|我其实一直到填报系统前两天都很焦虑,因为我的推免位次非常惊险。在等待推免程式的过程中,我经历了最初尝试自己去解读档案、从政策话语中寻找到某种安定感,到院系名额公布后,因为数量变动导致的恐慌和捕风捉影,再到最后得知每个专业的具体名额,发现自己是稳妥的时候才稍微心安一些, 但又会担心有同学可以靠专项加分挤掉我。
玮洁|所以还是会有很多现实性的考量?
豆几|我会觉得有很多不确定性,而且在那一刻我真的会觉得它是可能发生的。如果给我自己贴标签,那就是“保研边缘人”吧,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定能保上研的。
俊杰(复旦大学18级大学生保研外校)|豆几说到和家庭的争论,我也感觉在大学期间自己与家人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和解” 。似乎我已经越来越不想去说服家人,很少和他们商量重要的事情,当然也会不接受他们那套说辞。就在预录取结果出来那天,我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保研了。他们问我将来要做什么,我只是说“大概能做很多事吧”。
落落(复旦大学21级硕士生)|我的经历和你们俩有很大的差别。其实保研的概念,我从大一开始就有。我妈妈在高校体制内工作,可能对升学比较在意,对相关流程也比较了解。所以回看我的经历,感觉好像是从一开始就顺着各个学校的要求完成各种“加分项” ,家人也会不断地督促我,告诉我保研是相对轻松的升学路径。这个过程中当然也有很多和自己、和家人的摩擦,但我觉得最终还是“相对轻松”的这个理由收编了我,它象征一种确定且直观的上升通路。我最终录取的专业在疫情后通过保研招生的名额比上一年扩大了一倍,所以某种意义上我也是这种变动的受益者。
2
“我们有可能摆脱这套逻辑吗?”
是我们选择了保研,还是保研限制了我们?
小田(19级大学生)|听各位学长学姐说了很多,我很好奇的一个问题是,读研对你们来说,是一个延缓做出人生最终选择的延宕期吗?
善长|对我来说似乎是“被动”做出选择了,如果不是走了“卓博”这条路,我可能要到报名“硕博连读”的时候再考虑要不要做学术。我想我的转变,是从更多设想可能性、迎接未知到选择了一条相对稳妥、符合一贯成长路线的路径。选择古代文学是这样,广义上来说,选择保研也是。这让我联想到前段时间引发热议的“名校生困境”,似乎我们当中很多人已经熟悉了把学习作为自己依恃的东西,也就很难迈出安全区。
豆几|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延宕期,但其实我个人很抗拒这种解释。如果我们看它的反面,似乎就预设一个学生读了四年本科之后,应该有一个明确的人生选择。相反我会认为,没有明确选择才是正常状态。并不是说人读了多少书、到了某个所谓的人生阶段,就一定会有个固定的去处。但为什么我们总有这样的思维惯性?在我看来可能是外界赋予的,比方说家庭希望你尽快承担责任,国家希望你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在和许多年长的人的交流中,我会发现,他们在人生的很多个重要节点,并没有想好了要怎么做,而是在茫然中被推着走。
前面我说过,选择保研对我来说非常意外。可有趣的是,我开始为这条意外的道路寻找坚定的理由。我把与父母在专业选择上的争执关联到更广泛的现象,感觉学者所谓的“新家庭主义”浪潮正拍打着我。而保研本系、念学术硕士,正是一个不用太花钱、不用太依靠家庭的选择。我好像燃起了一种新的悲壮感和使命感:这是我走向自立、实践个人主义最后的机会了!另一方面,我会劝说自己:上海这座城市足够包容和多元,在这里继续再待三年,我应该能探索很多的可能。于是,我就这样建立起了一套“反叛”父母期望的“对抗叙事”,我相信它,并在实践它,但我不知道哪一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冠麟|豆几说的一点给我很大触动。我同样发现身边的长辈、甚至是一些已经取得所谓“成功”的人,他们在人生需要做出选择的重要节点上,通常并没有非常清楚的规划。或者即便有规划,但实际上因为各种原因,最后也是南辕北辙。我个人又很想掌控自己的人生路径,但也很困惑,如果放任自然,好像到最后是稀里糊涂过了一生。
豆几|同样从长辈的经历来看,我想很多人生选择是基于简单的生存策略或路径依赖。比如从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大量人口从农村到都市、从内地到沿海的迁移,这股潮流持续到现在。当一些人通过流动找到新的机遇、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后,他们便会回溯自己的经历,按照主流正确的话语为自己建立一套叙事,甚至是神话。就像很多格式化的传记,似乎人取得成功都有某种固定套路,但我们没有看到的,是更多付出努力却没有取得成功、被时代湮没的人。所以我认为对待人生叙事要格外警惕,它是事后生产的,而本来的面貌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听故事,但不能被困在别人的故事里!
善长|你之前提到大一时把保研作为最坏打算,我和小y也经历了相当的转变,似乎我们最后都把这个选择用自己的管道合理化了。我好奇大一的朋友如何看待保研呢?
舒扬|现在大家似乎都知道这件事,但具体来说还很模糊。就我而言,我会觉得保研是相对稳妥的,如果保不上才会考虑考研,出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小y |你们刚上大一,模糊是很正常的,明确的目标和清晰的规划在多数情况下只是一种理想化的叙述,我们的想法也往往是流动不居的,尤其刚入学,还是尽可能保持开放的心态吧。保研、考研、就业、出国只是一种粗线条的划分,许多可能性是会被它遮蔽的,一个具体的人所面对的真实处境并不能简化为一个“N选1”的单选题。
唯伊|你觉得你这样的观念是怎么形成的?是有人告诉你,或者是受到环境影响吗?
善长|不考虑就业吗?
舒扬|可能因为我姐姐连续两次考研失利、转而选择出国,所以我们家最近讨论的很多都是保研或者考研的话题。就业的话,感觉在我们专业比例很小。
唯伊|如果看公布的就业数据,社科每年选择工作的人还不少。
豆几|其实全校大学生直接就业的比例并不低,不过也是通常令我困惑的,我们很少从媒体上了解到直接工作的同学是怎样的情况。这让我想到另一个之前被讨论的话题——没有人告诉我绩点排名50%的同学去哪了。
小田|我想问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也是个很困扰我的问题。你们就没有想过本科毕业直接工作吗?似乎很多人并不以学术为终极价值,那为什么要读研呢?即便我们都知道“以学术为业”是难以企及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从事这项工作带来的价值感是很重要的,可是如果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禀赋和学术工作适配的话,那为什么要占着一个位置呢?
冠麟|我想对很多名校学生来说,“以学术为业”的情怀很难从一开始就抛弃。即便我们都知道这很难,志趣也会被不断磨灭,再加上越来越多的沉没成本,会使得在所有可以选择的职业里,学术相对来说可能是更有价值的。
豆几|其实我在保研前三个月也想过这个问题。我当时问自己:你真的一定要读研究生吗?似乎也不必要。从我的个人经历来看,最有价值感的体验尚不在学术体制内,而是到社会中做些更实在的事情。可我很快又有一种所谓理性的考虑:如果真的想做些什么?是不是需要更多的社会积累?是不是应该读研?这看似很冲突,从我可以不读研,推导到我需要读研,好像绕回了原点。
慧颖|为什么感觉是理性?是因为外界的否定吗?
善长|从我的角度看,理性就是将它合理化,而未说的那一面,是恐惧、惯性、以及更多的因素使保研变成了一种选择。比方说,你并没有真的想立刻去社会上做事情,不是因为积累不够,仅仅是因为恐惧新的挑战。
豆几|我比较认可你的看法。
小田|我想到大一时上的一门课,老师在课上问大家有多少人考虑读研,几乎全班都站起来了。他就会劝我们,说我们这个年代读研究生和他那个年代已经不一样了。学历贬值之后,大家都想用学历把自己垒得更高,这样才不会被淹没。水越来越高,你就不得不往上,等你想要跳出这个塔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可能了。所以他鼓励我们,如果对人生有别的设想,一定要尽早跳出去。我还想起在B站上看杨宁讲的文学理论,讲到身份时,他谈到为什么大学生会对未来恐惧——因为你习惯于拥有一个身份,就会非常恐惧失去它。
豆几|我们有可能摆脱这套逻辑吗?或者说,“对抗”会有尽头?
唯伊|就我自己而言,是不去想外界给你规定了什么,应该抛开一切,你的状态才算是自由的,而不是说要反抗它,不然你很容易回到那种叙事里。
小y |重要的不是反抗本身。
小田|我想起有次课上老师讲到朦胧诗。这一潮流是为了对抗文革时期的主流叙事,但当文革结束后就失去了批判的对象,结果就越写越差。当一个主体一定要在与外力的对抗之下才能获得价值的时候,它其实是脆弱的。
俊杰|就我而言,某些抽象的追求可以帮助自己跳脱与外力对抗的逻辑。在经历保研过后最初的虚无感之后,我意识到阅读和沉思作为一生的志业,它的价值不会因为保研成功与否、保研的学校、升学的管道发生改变。囙此我可能不会全身心地投入学术,一方面是认识到自己在短期内不会有学术成就,这的确多少让我有些沮丧; 但更主要的,是不希望将自身价值归附于某种具体事业,而阅读和沉思是相对抽象的,它的对象是多元的。现代学术体系的形成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虽然投身其中可能相当枯燥,但对于知识的生产仍旧是有价值的。然而理性并不能囊括生命的全部,尤其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当今的学术更靠近学院派风格,不同于18-19世纪现代学术体系刚刚诞生时,知识份子普遍具有社会和学术的双重身份。比如我在推免申情书中提到的托克维尔,他作为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又有着非常积极的政治参与。双重身份有其优势,但也有相应的弊端。比如著作中带有政治教化色彩,好像影响了学术的纯粹性,这似乎很冲突。
不论寓于书斋还是走出学院,好像都有不理想的地方。所以在学术研究的同时,我希望找到某种更具体的管道实现阅读与沉思的价值。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学术都是我的第一职责,但我希望最后被人记起的是学术以外的身份。
Julian |那么对你来说,阅读和沉思并不会是终点,而是希望将阅读和沉思的内容表达出来?
俊杰|是的。我想任何一比特作家总是先有创作欲,才有他的作品。当阅读和沉思到达一定深度,便会努力以某种管道呈现出来,而不会只局限于自己的脑海里。
3
“那时我会觉得,我的媒介素养甚至不如我妈”
疫情下,保研政策的变动如何影响了我们?
豆几|在我们之前的讨论中,“疫情”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尤其是说到关键转折的时候。其实我在这次夜话的召集词中也写道,疫情下保研政策的变动给我们带来很多影响。这两年参加保研的朋友,都有哪些具体的感受?
落落|我感受比较明显的是资讯获取通路的变化。因为普遍存在面试多所学校、 拿多个Offer (高校录取意向)的情况,当时就有人从学校面试群里加我微信、问我的意向,通过这种非常传统的管道确定自己成功保研到这所学校的概率。那时我会觉得,我的媒介素养甚至不如我妈,她几乎把每个学校相关专业的入营名单都看了一遍,确定哪些人是报了多所学校的、哪些人是会去上面那两所学校的。相比之下,我就显得非常后知后觉,在获取资讯的通路、乃至最终做出的选择上有很大的封闭性和路径依赖的特征。如果你不主动搜寻资讯,不只是会错过很多时间节点,甚至可能已经输了。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保研其实是一场信息战。
豆几|这个说法确实很普遍,特别是现在保研变成一门产业,这些平台还会更加渲染资讯的重要性。
落落|已经有这样的平台了吗?
善长|有专门从事保研咨询的公众号,他们提供规划、课程、面试经验,已经是非常成熟的产业了。
豆几|落落刚才提到的情况是,由于疫情后保研面试普遍安排线上上,参加多所学校选拔的同学,资讯管理成本会陡然上升。而即便像我这样只面试本系的同学,也能直观感受到资讯封闭和不对称带来的影响。从9月初第一份推免档案发布,到月底收到预录取通知前,每一次有新的消息都会引起捕风捉影式的传闻。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系今年公布推免名额时,有同学发现比去年少了一个。于是很快有传闻说是因为我们专业上一届有同学“毁约”,所以下一届会连带受到“惩罚”,这让我们几个处在边缘的同学非常焦虑。可等过了几天各专业名额公布,才发现减少的是其他专业,我们专业反而多了一个,传闻也就不攻自破了。我后来找人求证,确实也是无稽之谈。可有趣的是,我们在每一个节点听到的每一种臆测,在当时都会觉得它真的有可能是这样。
俊杰|除了豆几提到的问题,我个人感受更明显的是“候补”造成的延宕。我参加了三所学校的面试,唯独本校拿到的是“候补”,打电话给招生办才知道是“候补第一位”。尽管身边同学都劝我,这个名次肯定没问题,但我的心情还是非常糟糕。更令人焦虑的是,我们系并没有公布候补名单,就让我感觉,我的位次是没有任何正式保障的,以至于我后来对招生部门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感和“刻薄”——在他们询问我其他去向时,我不愿告诉他们。当然我知道,面对“候补”的感受是因人而异的,因为每个人的预期不同,就像我当时没有料到本系的夏令营拿不到“优秀营员”,所以便会难以抑制地难过,后来准备南开和北大保研的时候也就格外用心。
豆几|像俊杰所说“不公布名单”的情况,在我看来可能也是招生部门应对不确定性的一种策略:既然考生收到预录取通知也有权放弃,既然这份名单不需要强制公开,我为什么要向外界透露更多资讯呢?我们可以理解的是,对于负责招生工作的行政老师而言,疫情后需要处理的公务倍增,编制和保障性的配套并没有相应提升,所以也会有追求稳妥的需要。不过相对来说,考生还是这对关系中的弱者,拥有更少的资讯,本来也是希望被录取后享受人家的资源,所以隐性的、甚至是道德的压力,很多时候就转嫁到考生个人身上来了。
落落|说到道德压力,我就想起我的一比特同学。他当时拿到了推免资格,而且只想跨方向去外校某系,结果在复试的时候被刷了下来,又不想去其他学校,于是放弃了推免资格。这件事在行政老师看来就是浪费了一个名额,而且还讲给下一届的学弟学妹听。然而实际上,这位同学的选择并没有违反任何规则,但却背负了很大的负担。
豆几|我想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相关教职人员的工作绩效,他们自然也就会给这位同学压力。
唯伊|这像是把保研体制的问题都归咎到一个人身上。他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做出选择,和其他没有拿到推免资格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被录取了,也有放弃入学的资格,何况他是被淘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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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朋友圈这件事很重要吗?”
保研后,我们如何向人言说?
小田|我想回到豆几刚刚为自己描绘的那个“对抗叙事”。如果在外界看来,其实你的选择还是按照既定轨道、符合主流价值的,你却认为它是一种反叛?这是为什么呢?
豆几|我刚才说我们要对任何一种人生叙事保持警惕,对我这套也是。我不断向人重复的是某种对抗,恰恰说明了我的怀疑和摇摆。我到现在也没有为保研这件事发朋友圈,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向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诉说。得知保研的结果后,我的家人很快会把我拉回他们那一套,说我一直很优秀,叮嘱我要向小初高的老师们报喜、报恩。我当然感谢从小到大对我关照有加的人,但在他们向我道贺时,我会强调运气和偶然的因素,尤其在大环境这么艰难的时候,我会抗拒用他们的话语表达自己的喜悦,事实上我也没有喜悦的感觉。似乎我在“优绩主义”的气氛下长大,却开始担心被这套说辞宠坏了,而我现在要追求的,是那个足够独立的自我,这条路才刚开始呢!
俊杰|说起发朋友圈,我就和你很不一样。我当天就发了,但第一,没有感恩、没有庆祝,第二,我多半在调侃和讽刺。当时收到北大招生办的确认信,看到它第一句话就把“北京大学”的“北”字漏掉了,我就用“鸿告之志”调侃了一波,诸如此类,其实并非是对哪所学校有很大的成见,只是一种语言上的习惯。回望我本科阶段的学习,要离开时和刚来时的感触真的很不一样,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哲人说启蒙是一生的事业,而明年读研了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是很难预料的。所以保研带给我的欢愉只持续了那一个下午,晚上躺在床上想第二天要做的事、上什么课,又感受到相当大的虚无感,会想保研后还要不要好好上课、好好读书。一旦歇下来,我又会陷入某种存在主义的沉思,但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像这几天,也是慢慢读一些哲学文字,因为二学位的课还是得修完的。
小y |你们觉得发朋友圈这件事重要吗?
豆几|我们之前也频繁聊起,会觉得这既是一种个人仪式,也内含了某种群体意识,会觉得通过这个行为观察自己还蛮有趣的。
善长|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但仅限故乡的圈子可见,意思就是通报一下近况。可能不能说是我和他们完全和解了,而是迎合了他们对我的期待。像大家都会觉得,你之前可能想出国、想当记者、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现在终于回归了更加平稳、更像正常人的选择。另一方面,这些期待对我来说也是个包袱,家人、朋友和老师对我的期待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选择。
Julian (17级大学生考研本系)|就像善长说的,我们有时候会只向特定人群展示一条朋友圈。好像我们也在建构一种虚假的环境、一个虚假的自己,想让他们了解的是另一个我、并不是真正的我。像我前几天和高中同学吃饭,会发现大家聊的都是些无聊的话题,可能是因为我们相互之间的了解还停留在高中,而大家都变得很不一样了,很难深入交流。所以最近我会反思,我们应当如何与那些只是部分了解自己的人沟通。
豆几|所以我和善长的差别可能在于,我暂时不想迎合他们的那种期待,同时又想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出来。我比任何旁人都清楚,结果背后有多少侥幸和惶恐。另外可能也是一段时间以来,我更加具体地了解到身边很多同学的近况,他们现时不安定、甚至是无助的状态,让我怀疑所谓“个人成就”背后有多少“个人能力”的成分。
回过头看本科,上复旦其实是很偶然的事情。报名“博雅杯”自招是临时起意,复试最后一轮也是压线通过,似乎任何一个环节都我没有十足把握,可最后被录取了。我还记得三年前的七月,收到录取结果的一瞬间觉得如释重负,却又没什么好高兴的。这和前几天收到保研预录取结果时很像,但我逐渐意识到有些不同——或者说,为什么刚进复旦时有些心高气傲?从短时段来看,因为有“理转文”的经历,在我高中三年的价值观念中,背水一战的悲壮感和自我实现的使命感不断强化,最终似乎又被我的录取结果证实和再度强化。从中长时段来看,录取标志着我和一个“寒窗苦读”阶段的告别,我获得了大把的闲暇时光,但同时也被许多我曾经“置身事外”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话语综合进去了。比如说,当时爷爷在为我老家大摆宴席,我很直观地感受到:原来我的一点成绩,是和这么多人有关联的。
而我依恃的这些外部因素,他们不总是发挥积极作用的。一旦我被录取,短时段的自我叙事就结束了; 而当我从小镇只身来到中国最繁华的商埠求学,我所拥有的那些社会关系又能提供多少力量?那些社会期待又会给我带来多少负担?
Justin (西交大学17级大学生跨专业保研复旦)|既然说到朋友圈,我也从这开始讲吧。保研到复旦哲学系这件事,我也没有发,应该到现在也只有跟我比较熟的十几个同学、朋友知道吧。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和更多人解释,特别本科的同学都是理科生。其实保研这个结果也没给我太大的感受,就是那天问招办老师“我的候补位次能不能来”,他说能来,我就提交申请了。
5
“选择考研后,每天面对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夸张了”
不同的升学路径,如何影响了我们?
Julian |我今天来参加这个话题,可能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我是考研上来的。你们看我现在的状态,可能会觉得话比较多、也比较活泼开朗,但其实本科的时候我是相当自闭的,原因也很简单——物理比较难学。报考这个专业,也是因为从高中开始就有一种对自然科学盲目的征服欲。到大学以后,课堂上、特别是上专业核心课的时候,我就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考研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专业课不及格。而且我感觉我这种情况在复旦应该讲也不是个例,特别在理工科院系,还是挺常见的。
所以当时特别坚定地感觉,自己肯定是做不了物理的,就会想往其他方面转。说到这里,我会感觉复旦、或者说上海、 又或者说快节奏都市的共性——我感觉它会一直在一条道路上push你(推着你往前走)。就像物理系,大一开始就会push我们早点进实验室,或者尝试理论研究方面的课题;像经院、管院,就是早点去找金融方面的实习。似乎每个学院都有一种氛围,会把新生“赶上” 一条已经构筑的道路,但是当你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这条道路的时候,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所以我当时也是有一些迷茫的,不知道未来想要干什么。
转捩点是在疫情。那时候我听了很多不同的podcast (播客),我似乎在那里构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解了很多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要去了解的方向,比如说金融行业、创业、记者……这些输入促使我萌发了对个人价值的思考,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我逐渐意识到类似于生物医学这样的专业,可能既比较符合我的价值观,也会在未来给我一份不错的收入、让我过上一种比较体面的生活,所以我最后报考了生医方向的研究生。
说到考研,如果你只有保研和考研两种选择,我肯定建议保研。从我个人来看,选择考研后每天面对的各种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夸张了。我当时非常焦虑,经常担心自己复习不完。但事实上,我的理性告诉我,是可以复习完的,而且只要按照我制定的计画来学,最后一定能考出比较理想的成绩。然而我还是非常焦虑,备考期间也经常去医院、开一些抗焦虑的药物。到考前最后一段时间,我感觉宿舍已经完全住不下去了,每天一躺下,就感觉我已经不可能睡着了。最后的一两周,我就去找了一个饭店,坦白讲其实效果也没有那么好,也会经常失眠。但是总的来说,还是挺下来了。
Justin |是因为考研变得很焦虑吗?
Julian |可能我长期有些心理状态上的问题。白天还好,晚上的症状非常显著。长期的失眠还导致了什么呢?到后来,我早晨起来以后的状态会非常不线上,要么感觉头晕,要么头很疼,整个人都是挺炸裂的那种。虽然我只是个例,但我想表达的可能是,在考研的过程中,大家可能会面临各种各样由不确定性导致的问题。
豆几|似乎对于我们这些未曾经历、同时沉浸在另一条路径中的人来说,考研的困难是很难以想像的?
Julian |其实从结果来看真的还好。我们专业那届大概有10个没有保上研的同学报考物理系,最后都有不错的去处。
俊杰|考研的状态是否接近于把其他事情排开、只专注于这一件事?我以往备考语言考试的时候,特别容易因为一个小目标的挫败而感到烦躁。
Julian |对我而言,烦躁感可能并非源于备考过程做题的挫败感,而是因为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在这种效率不会特别高的情况下,我感觉主要还是看两点。第一点是你本科学习打下的基础,第二点就是自我调节能力,像我就属于较差的。我初、高中的时候就有些神经衰弱,但是我一直没太管它,但是到考研的时候已经演变成焦虑症了,到了我不得不去正视它的地步。
豆几|如何认识和面对心疾,可能是值得我们永远关心和面对的。
冠麟|我想我们身边的人,有不同程度的焦虑或者是心理疾病是很常见的。
Julian |我想不论是神经衰弱还是焦虑,很大程度上都来源于不确定性的侵袭,而我可能就是对不确定性相对敏感的那部分人。所以在最近一年,我会读很多东西、接触不同的事物,使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更视觉化一些、更加具体地感知它们,最终找到某种属于自己的状态。
豆几|我感觉这种“具体”很重要,而任何粗略比较人与人之间应对不确定性能力的想法都是误入歧途的。好像建立一种名额,检验了它的科学性,就能普遍适用。但在所谓的强与弱背后,每个人的具体经历、依恃的力量都是流动且不稳定的,并且持续产生复杂的影响。
Julian |我的解决方案是尽量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话语体系,形成一种确定的逻辑。当然这个逻辑里面,其实也是有不确定的,比如说我未来去哪些行业,在哪个都市工作。但是我会试图用一套逻辑去说服自己,把种种不确定性都包含在一套确定的框架。
豆几|从我的观察来看,对文史哲专业而言,保研和考研的一大重要差异在于,考研要求你在一定时期内专注于知识的记忆和巩固,而保研的学生会更早的进入学术体系之中,读更多的文献、参加更多的学术会议,从中积累学识或是人脉资源。
6
“外省大学生”与“江浙沪独生女”
求学路上的身份、依恃与自我觉察
冠麟|我想回到开始我们聊到的人生规划和选择。似乎我从家人那里听到的是,规划在他们的人生中是没有多大用的,决定人生轨迹的更多是偶然的因素和时代潮流。令我困惑的是,与他们相比,我们所处的时代有无本质差别?似乎很多时候他们要更懵懂,而我们这代人以为自己能选择,但是否真的有差别?我们对人生的规划真的有用吗?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焦虑,似乎是因为以为自己能够决定要做什么; 同时外部环境好像又在告诉我们,如果不规划、不拼不抢,就无法顺利地走到下个阶段。可真的是这样吗?这是否只是幻觉呢?
Julian |我有一个初步想法。如果从历史的维度来看,在工业革命以前,因为整个社会在生产力的提升方面并不显著,世代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相应的也就缺乏阶级流动。而科技的突破改变了这一切,使得出身底层的人也有机会分享发展红利、实现阶级跃迁。不过在当下的环境里,科技进步已经出现放缓的预期、流动性也在减弱,反映出来就是大家需要“卷”,最糟糕的情况就是零和博弈了。
豆几| Julian从宏观角度回应了冠麟的困惑,而我同样想用家庭的具体案例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前面也有提到,来上海求学后,我会强烈感受到人生经验的代际剧变。我的祖辈基于生存动机从农村迁移到小城市,解决了“吃得饱”的问题; 我的父辈早年能很大程度上依恃上一代人的社会积累,创造了“过得好”的局面,可是很快就会发现后继无力。他们会意识到,是身处的“鱼塘”太小了,囙此下一代必须去往更大的都市,继续通过流动追求更好的生活。这似乎就是项飙所说的“超级流动性”和“陀螺式经济”的具体表现。
可是等我来到大城市,便会发现我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上的强联系,前两代人的经验和知识在我身上也大多失效了。我会觉得这也是很多人走不出“名校生困境”的重要原因,因为学历成为我们唯一可以仰赖的资本了。当然这种描述脱胎于我的个人经验,可能不适用于每一个去大城市求学的游子。
善长|你描述的这种状态,我完全有同感,尽管我们在想法和观念上可能有出入。本科四年来,我会以越来越骄傲的口吻告诉旁人我是“西北人”、“中原人”或者“小镇人”。初来上海时,我能从本地人身上看到某些未曾体验过的气质,但不会强调自己与他们的不同,只是保持一种“孤独”的状态。后来,我逐渐意识到那些特质背后也有其他东西,会导致他们的困境。于是我也会回溯自己的成长环境,考虑那些教育和身份标识带给我的是什么?哪些是我可以依靠的?说自己是“西北人”,实际上是在建立一种与“上海人”或者“江浙沪”不同的身份标识。通常来说,“上海人”似乎是值得羡慕的身份,“小镇青年”则带有一些天然的缺憾。我在思考的是,“小镇青年”或者“西北人”的身份背后是不是也有可以发掘的积极面向?
在上海这座小资和现代的都市中,我强调自己是西北人——骨子里是黄土地和大山——也从这样的叙事中获得力量。这让我想起前几天和一比特上海室友玄虚的现象学讨论。当时我们聊到布鲁门伯格的《神话研究》中描述的一种状态——焦虑是远处模糊不定的地平线——他就说“这和我从小到大的体验完全一样”。而我来自一座山城、一个三角河谷,从小到大,任何一个方向只要抬起头都能看到青山,只有山的这头和那头,没有模糊不安的地平线,人生的姿态是“翻越”而非“漫游”。尽管这样的分析很玄,但或许作为一种切身的体验也有它的意义。
豆几|在这一点上,我的感受跟你也完全相通。我不仅生长在河谷,而且某种意义上,我可以更自信地比你说出我是哪里人——景德镇,因为大家对这个地方都有一种美好的想像。从我中学阶段有了越来越多的机会独自走出家乡、走出小山坳后,我渐渐意识到,我离家越远,就越需要这种身份标识。尤其在最早的时候,我会向外人充分地显示自己对家乡的了解,当然渐渐有些变化,比如最近我老是说:“你知道其实景德镇今天的地位,也是一个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形成的神话吗?” 好像我在试图解构一种叙事,但这也意味着我希望从家乡汲取新的力量。
善长|如果在一片旷野上,你的面前有一棵树,焦虑感就会降低。
慧颖|我非常同意这种描述。那么冠麟你不是上海人吗?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冠麟|我不是上海人, 我没有家乡的啦(众大笑)。感觉我其实很依赖我自己的家,而不是家乡(小田:但所谓“家乡” 本来就是被建构出来的,就像善长和豆几所说的)。我在现实层面非常依赖家庭,比如说我现在就有一会儿聊完直接回家的冲动,包括在生活上遇到一些困难的时候,家里对我的支持是很大而且很实在的。虽然我没有一个能提供精神力量的家乡,但是我有一个能提供我精神力量甚至是实在帮助的家庭,而且是我随时可以回到的。
善长|这就是豆几刚刚提到的强联系。
冠麟|但我也感觉,就像刚刚善长所说,它会带来很多问题。因为当你有所依赖的时候,就不太想去那个凶残的世界里闯荡了,会使你无法像旁人一样拥有独自面对很多事情的勇敢,这是我非常欠缺的。很多时候我碰到应该自己操心的事情、尤其是人生的重大选择,可能会先把它丢在一边,用更日常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不过有的时候我也讨厌一些身份标识,比如说什么“江浙沪独生女”,就有很大的遮蔽性。可能确实有一部分人是被家庭安排得很好、过得非常安稳,但其实我身边就有很多反例,她们有自己的打算、非常有闯劲,跟很多人在讨论中建构的形象很不一样。我自己也会怀疑,所谓安稳顺遂的“江浙沪独生女”真的存在吗?或者说,它真的能描述一比特女生的各个方面吗?
Julian |我们刚刚一直在说“家乡”,但俊杰是将要去另一个“他乡”深造的,我好奇是什么因素使然呢?
俊杰|我想既不是说我讨厌复旦和上海,也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在我自己的叙事里,可能是想脱离一个旧的环境,去有所不同的学术、校园和思想氛围中感受。没有想到的是,我的本科导师对此异常赞同,这大概与他自己的学术背景有关。
Julian |我有个朋友是从复旦法学院保研到交大法学院,我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复旦。他就说不是复旦法学不好、也不是自己不想留在复旦,而是感觉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自己可能会有些懈怠。
豆几|这也是我蛮恐惧的地方,也是为什么最初会把本校保研视作最坏的选择。不过既然还要待三年,我也开始试着说服自己,即便在同一所校园内,每一个人的个体差异性还是很大的,而自己本科阶段了解的还很有限,如果有更多的时间,我会有更多机会亲近这所学校和这座城市隐秘的角落。
3747,这是复旦大学大学生院2018级入学总人数。
1242,这是复旦大学大学生院2022届推免生总数。
33.15%,这一保研比例是不考虑非四年制学生人数届别差异的粗略计算,足以跻身全国前列,却也揭示了另一个事实——被普遍视作稳妥而轻松的保研,从来不是多数人的出路。
根据澎湃新闻此前的报导,全国36所世界一流大学建设高校近三年的保研率低至12.7%、高至58.3%。如果将比较对象扩大至具备资格的全部366所高校,不同高校间保研率的差距则会更大。而这366所高校,在全国1265所高等院校中也仅占28.9%。
保研这条“捷径”,对于这些“优中选优”的学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常常听到关于宏观政策的各种判断和定论,可对于每一位经历保研的学生,他们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化用Julian在讨论中说过的一句话——此刻评估保研,对所有人都为时尚早。
期待若干年后,他们在不一样的境遇中再次与这段记忆邂逅。
读者朋友,也请和我们说说你的故事。
(本文中部分与谈人为化名)
参考文献1.澎湃思想市场. 专访丨阎云翔:从新家庭主义到中国个体化的2.0版本. https://mp.weixin.qq.com/s/tCJqJO-usJ29qG5JhVqbVg ,2021-08-03. 2.财经杂志优选. 内卷时代的保研经济:资质打擦边球,部分“老师”系学生兼职. https://new.qq.com/omn/20210529/20210529A0762B00.html ,2021-05-29. 3.项飙. “流动性聚集”和“陀螺式经济”假说:通过“非典”和新冠肺炎疫情看中国社会的变化. 开放时代,2020年第3期. 4.新京报书评周刊. 在中国社会,80%以上的工作是靠关系找到的? . https://mp.weixin.qq.com/s/opj_9A7cnoRa1P72Ud6QBw ,2019-06-13. 5.复旦卿云歌. 复旦我来啦! 2018级本科新生数据大揭秘! . https://mp.weixin.qq.com/s/_0whE53i9_XgSJ3DG-QXrA ,2018-09-02. 6.澎湃新闻. 看到人家保研就羡慕,可保研真有这么容易吗. https://mp.weixin.qq.com/s/IiX4BCZInAKzum 小yAa62小y2Q,2021-10-16. 名词解释推免:全称为“推荐优秀应届本科毕业生免试攻读研究生”。每年9-10月,由各高校大学生教务部门制定推荐细则、遴选推荐名单并上报教育部。获此资格的学生,可直接通过研究生招生组织的自主选拔获得录取资格,无需参加当年12月的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 保研:借用“保送”的概念,在实际流程上,满足“获得大学生院推免资格”和“获得研究生院Offer”两个必要条件才算是成功保研。 夏令营:部分研究生招生组织的提前选拔制度,类似于高招中的自主招生。通常在每年的7-8月举行,参加的考生分为获得Offer、获得候补资格和淘汰三种情形。 Offer:借用海外“申请-考核制”的概念,是招生组织向考生发出的“预录取意向”。 直博:全称为“直接攻读博士生”,属于博士生招生管道之一,学制通常为5年。 硕博连读:面向二年级及以上、基本完成课程学习的硕士研究生的博士生招生管道,通过者不再申请硕士毕业和学位,下一学年直接转入博士生学习阶段。 卓博计画:复旦大学于2020年起推出的本博贯通招生计画,按照暂行实施办法,学制最短为4年。
统稿| 徐文凯陈唯伊田韵朱开
感谢善长、豆几、Julian为本文供图
微信编辑|姚亦楠
matters编辑| Mar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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