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四个萧宇翔:萧宇翔谈《人该如何烧录黑暗》
前情提要
见到萧宇翔本人之前,早在社群媒体上多次见识过他对诗的精辟见解。有时候我们难以辨别一位诗人究竟是比较爱诗还是比较爱自己,然而我可以确信萧宇翔是属于前者——总是谈论宏大的诗、有关诗的宇宙,却鲜少谈论自身。
无个性,这是我对这位年轻诗人的印象,正因为无个性,才能容纳一切(这也让我想到台湾这座岛的状态)。同时我不禁好奇,他是否有设想过读者在阅读《人该如何烧录黑暗》之际,会如何想像「萧宇翔」这个作者?对于这个名字,是否有任何美学上的期待?
「这个问题上一个访谈人也有问。」他说:「很多读者读完《人该如何烧录黑暗》后会问我:作品中的『你』去哪里了?」
访谈正式开始前我到柜台点了杯咖啡,回到座位上发现眼前坐着四个萧宇翔,各自喝着不同的饮品,不仅是诗集里,如今连现实中我也找不到萧宇翔在何处。我告诉自己不能逃,必须透过访谈来推导出谁才是真正的萧宇翔。
第一萧宇翔凹陷(饮品:水)
「因为我是一个有洞的人。」第一个萧宇翔说。相较于周遭亲密的人多有创伤,他坦言自己没有特别突出的个人经验,因而主体是空缺的。
正因为这个状态,让身为知识分子的萧宇翔能够立足这个世界:他认为一个知识份子未必对真理有深刻的把握,而是有一个能够停靠的典范或标准。 「谈到知识分子,就必须讨论什么是知性,对我来说知性就是一种道德责任,知性代表着我向所有的人类经验敞开。」
有洞的状态使萧宇翔能够更加冷静地面对伴侣的情绪、觉察他人的情绪状况、帮助他人厘清创伤经验,因此他总是乐于听别人的故事。他举例英国哲学家帕菲特(Derek Parfit)的著作《理由与人格(Reasons and Persons)》,书中透过传送机器的假想实验来探讨人格同一性,认为人之所以存在并非因为DNA等物质性,是基于跟周遭所有人的连动关系,只有关系是存在的。
「就像是摆在布上的一颗珠子,如何证明珠子存在?因为它在布中凹陷下去了。」萧宇翔不介意自己是一个主体空缺的人,空缺使他更能够去注意倾倒而来的各种事物,此时「自己」反而不再那么重要。在这个背景下,与其主张个人经验,萧宇翔更倾向于把自己放进更大的文化脉络去审视。
「要说是人与人的连动也可以,要说是历史也是。」
第二萧宇翔家族(饮品:珍珠奶茶)
「我无法逃避这个历史,逃避这个时空背景。」第二个萧宇翔开口说。而如果乘载着球的布是历史,最接近凹陷处的,就是家族史。 〈陪永和看电视〉这首诗写的是幼年丧父的阿公;〈往返〉写的则是早逝的舅公。若是要处理创伤,萧宇翔认为厘清家族史是个很好的切入点:他自承自己有段时间思绪较为混乱,决定去研究家族史,而这件事极具抚慰作用。
他开始侃侃而谈诗集代跋中提及的天才外公:背完六法全书后直接去律师事务所担任代书,之后还自行研究出电吉他专利,赚到钱之后开乐器行,甚至成立渡假村,最后却因为被盗款而成为债主,流亡至国外。日后外公的创造欲望不减,甚至曾寄了一件透过电池发热的背心回台湾(非常Cyberpunk,萧宇翔说)。
天才外公的背后,却是幼时疏于照顾导致身体孱弱的女儿,也就是冒着生命危险生出萧宇翔的母亲,这些东西全部构成了「萧宇翔」的文化基因。 「知道这么多事情之后,就会觉得生命的重量并非只在自己身上。」
第三萧宇翔烧录(饮品:热美式)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有别于他人的地方是什么?」第三个萧宇翔举例两位诗人:自己既不能像杨智杰那样跑到香港前线担任记者;也不像曹驭博有一套对黑暗的处理方法,毕竟那些都不是自己的经验。
《人该如何烧录黑暗》中有一首〈每日动态:2019──港警攻陷理大前夕〉,乍看题目以为是针对社会事件发声的作品,然而诗的主题其实是「懦弱的旁观者」。诗中叙事者面对彼端的革命,却只能在此端滑手机,关上萤幕中映出自己的脸。 「我不违背真实、不量产情感。我试着降低主体性,写出那个对经验敞开的状态。」
至于「黑暗」,尽管《人该如何烧录黑暗》中多次言及,甚至还放进书名中,却不同于同样在处理黑暗的曹驭博。后者同奈米碳管黑体(Vantablack)般具有强烈的存在感,是与光/权力对抗的黑暗;萧宇翔的黑暗则更接近黑洞,一种更为直观的混沌。 「就像是老子说的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世界上还有战争、为什么1905年还有凌迟、为什么21世纪的今天印度强奸案的比例仍然这么高。」
这本诗集最初因而取名为「黑暗烧录着我」,一种人被外在压力所挤压的状态,后来才将这句给反过来,成为「人该如何烧录黑暗」。改动之后人成为主体,「烧录」成为双向的动词,除了被黑暗烧录,我们也可以去设想该如何去烧录黑暗,如同将记忆烧录进CD之后,CD既是受体也是一个输出。
「我想到吴明益老师说过,与其问说『为什么人跟人不能理解彼此』,不如问『人跟人该如何理解彼此』。」他说。
第四萧宇翔叛逆/复古(饮品:泡沫红茶)
最后,我罗列出几组印象深刻的摘句,这些句子的意象简洁,却能排列出广袤的视野,呈现出来的并非静物画而是风景画。第四个萧宇翔认为这是受到花莲的影响:「在花莲可以深刻感受到,天空很大山很大海很大,就只有人很小。」
他谈起自己如何写作〈奏鸣曲式〉中的「而麦子向火焰/礁岩向怒涛」一句:脑海中先是浮现麦子的极干燥,连结到火焰的动态,接着再去想到海浪,却突然找不到一个与海浪相吻合的词汇。 「我希望这个词汇自然,希望它在环境中是一种有机的存在,这时候,我想到了礁岩。」
「我认为写诗的基本元素是词汇,诗中的任何东西都应该透过词汇来连动。」萧宇翔说自己是诗的基本教义派:考虑的是形象上的美感,而非太过跳脱的意象,如此才能凸显出动词的作用——譬如上面的句子中,「向」的重要性被凸显了出来。
这种对「平衡」的坚持,与上个世代受到解构思潮影响的叛逆诗人们可说是大相径庭。换个角度来看,也许正是对上个世代的叛逆感到腻了,萧宇翔一辈的年轻诗人才会走向叛逆的复古。
True? End
访谈结束后,我挥手与四个萧宇翔道别,至于谁才是真正的萧宇翔,我没有答案。
离开温州街的老咖啡店,步行至附近的台电大楼站,一路上竟然忘了刚才访问的是谁。只记得是一位将诗放在自己之前,永恒在写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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