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63:二重生活的悲哀
九一三事件发生在1971年,正好是中共成立第五十年。林彪与妻儿乘飞机从山海关逃向西北方,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坠毁,机上九人全部死亡。身为中共第二号人物、并在两年前九大通过的党章指定为毛的接班人,何以会「叛逃」?五十年来一直是谜。
这是毛泽东第二次打倒党的第二号人物。前一次是1966年发动文革打倒国家主席刘少奇,再之前也打倒过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高岗。不过林彪事件太奇特,各种解释扑朔迷离,归根到底,就是反映了所有的政治乱局都集中一点,就是纠缠在最高权力的继承问题。这是政局的关键要害。
九一三事件发生后一个月,香港和海外已经有报导林彪出事了。中共一直隐瞒事件,只在官媒上不再提「林副主席」,然后就拼凑出一个林彪谋刺毛泽东和密谋「武起义」(林的儿子以「五七一」为代号)的文件,自上而下逐级传达。到1971年底,传达到深圳中学的教职员工大会上。据妻子丽仪说,当时有一个对党非常忠诚的年轻教师,在等候上级领导来传达文件之前,就带头叫口号,继续喊「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还讲一通林副主席当接班人对革命事业如何有保证的话。讲完后,领导来传达林彪谋叛,大家看这位老实人的脸色,一直变红变蓝变绿。
丽仪较早就从我口中知道消息,所以听传达不感奇怪。荒谬的是,她听了传达,还被交带不能告诉香港来的老公。其后传达到小学,两个女儿也被交带不能告诉来自香港的爸爸。小女儿却不理警告,我周末回深圳,她就偷偷告诉我「林彪变灰」了。
香港报纸炒作这新闻许久,但在左派阵营中,都不公开谈这件事,就像没发生一样。这明明是影响党国命运的大事,而左派依附党国而存在,可说同自己的命运相关,怎能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见而不提呢?
1972年我应邀去北京参加国庆,那时的接待干部以「林贼」称呼林彪了,但不讲详情。直到1973年八月底中共召开十大,政府报告中讲到林彪「叛逃」,事情才公开。已事隔两年矣!
林彪事件的奇特,和事件发生后的隐瞒,即使传达到人所共知,却仍然不公开,知道的也避免谈论。这是非常典型的中国政治社会氛围。
我前文讲的「二重生活的悲哀」,就是指个人的思想、价值观、人生追求,与自己所处的生活环境,周围的人,不仅志趣相悖,而且完全相反。但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你又不能不与所处的环境和人群融合,否则你就被孤立、被排斥,没有话题也没有合作空间。二重生活的一重是指个人的思想生活,另一重是与他人交往的社会生活。人在他人面前被迫过自己不情愿的另一重生活。这是厨川白村所指近代人的悲哀之一。
厨川白村是日本文学评论家。他生于1880年,1923年在日本大地震中丧生。次年,鲁迅从他的遗稿中翻译了《苦闷的象征》。我从《苦闷的象征》中认识他,并在1966年编写的《哲学与人生》中,引述他所提出的近代人在生活中的四种悲哀。尽管这是100年前的「近代人」,但文革后那几年,我对他的说法特别有感。
他所提的四种悲哀,第一种是「理想破灭的悲哀」。人类在对现实的不满中,创立了各种各样的理想社会的学说,不同的人群不断努力去追求理想的实现,但追求的过程和实现的结果,是理想的破灭。对那时追求社会主义平等的我来说,开始感到这种悲哀。但未料到更悲哀的是,追求理想的结果,是不断发生比原来所不满的现实更可怕千倍的惨剧。
第二种是「由怀疑倾向而产生的悲哀」。怀疑,是指对自己信仰的怀疑,科学的进步动摇了许多人对宗教的信仰,但科学发展又使人类出现新的大问题:战争更残酷,道德更堕落,科技公司和政权对个人的监控更甚。对科学的怀疑,对制度、对道德、对法律也产生怀疑。怀疑可以是人们钻研问题、解决问题的动力,但对信仰、对道德、对价值系统的整体怀疑,却是人生的悲哀。
第三种是「二重生活的悲哀」。上文已经谈过,这是一种很普遍也延续至今的悲哀。
第四种就是在找不到出路,感到世界一片灰暗,个人完全没有力量的情绪下,觉得不想活了,于是产生「厌世主义的悲哀」。
我在阐述厨川的「四种悲哀」时,仍然鼓励「自学丛书」的读者,要积极面对这四种悲哀,不要被悲哀淹没,而应该努力实现理想,从怀疑中找出路,以及深入社会黑暗中去改变它。但那几年,我发觉我这种乐观说词的虚妄。我自己也沉溺在前三种悲哀中,尤其是「二重生活的悲哀」。不过我还年轻,不想被悲观情绪掩埋,想在当时处境下找出路。于是有了《七十年代》月刊。
(原文发布于9月17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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