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人生飯桌 · 第一天

七日書|餐桌上的苦勞

离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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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分辨出一樣東西好不好吃,但是,比好吃更好吃一點呢?我好像從來沒有那種真正品嚐美食的能力——食材本身登峰造極的鮮美,味道複雜而迷人的層次,烹調方式的奇妙如魔法……這些,我都可以寫出來、念出來,好像我是可以真正感受到一樣。但其實,我感受不出來。

“人均70鎊,但畢竟能品嚐到一次最好的東西,想想其實也是值得的。”

今天剛認識的朋友在餐桌上談起她得到一次打折機會,去吃了原本可能要人均將近100鎊的米其林餐廳的事。她說得誠懇,描述那頓飯的味道真是精妙絕倫,嚐到一次,畢竟是值得的。在倫敦的這間小餐廳裡,餐桌上的話題——就像每個人大概都已在不同場合重複了千百次那樣——又滑向了在這個國家外食是多麼昂貴。我們正在吃的這一頓就建立在有朋友可以使用員工折扣和代金券的基礎上,即將還會發生一些精細複雜的數學計算,為了使優惠達到最大化。人均要70鎊一頓的飯當然更是超過​​我們這些年輕人所能承受的,但就像她說的那樣,能吃到一次,「想想其實也是值得的」。

每當這樣的時刻,我總會陷入一種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的自我懷疑。因為對我來說,真的很難想像那樣的「值得」是什麼滋味。 70鎊一頓的飯到底會比20鎊一頓的飯好吃在哪裡?我可以分辨出一樣東西好不好吃,但是,比好吃更好吃一點呢?我好像從來沒有那種真正品嚐美食的能力——食材本身登峰造極的鮮美,味道複雜而迷人的層次,烹調方式的奇妙如魔法……這些,我都可以寫出來、念出來,好像我是可以真正感受到一樣。但其實,我感受不出來。

我好像沒有對食物的熱情。

吃飯於我而言首先是一種勞動,西西弗斯式的勞動。我常常想到吃飯時感覺絕望。為什麼,人要這麼一直無止盡吃飯?每天起床會餓,吃完了東西會餓,再吃了一頓之後還會餓,就算吃了再多,第二天還是會餓。就好像所有吃過的那些東西都沒有存在過一樣。總是要吃,總是在吃,無止盡的飢餓,無止盡地吃。

自從一個人生活後,這種勞動變得更加辛苦。永遠在思考、選擇,每一餐吃什麼,要進行什麼樣的準備。如果是自己做飯,買菜、備菜、燒菜,做完了不僅要清洗收拾一整個廚房,或許還要面臨分裝和儲藏食物——獨居中慢慢積累下的經驗。如果是想偷懶買一些現成食物,那麼也要思考花多少錢、去哪裡買,精打細算價格和路線,當然還有準備吃的步驟和時間。只是為了吃飽也就罷了,在種種恐嚇之下,我也不得不開始考慮食物營養的均衡,需要有足夠的蛋白質,膳食纖維也少不了,最好是優質點的碳水免得自己一直犯困……巨量的營養學知識伴隨焦慮經由社交網絡的各個縫隙滲透進來,不管我想還是不想,吃飯都更加變成一種計算,然後是負擔。

一個人生活夠久了,我也從一個吃飯困難戶的挑食小孩,對飯的態度慢慢竟然轉變為,只要是現成的,什麼都好吃。

“有的吃就不錯了。”

這是我祖輩和母輩長久以來生存的格言,沒想到在她們終於走出了飢餓之後,我的日常生活也在這句話上拋下了錨。

我總是隨意地看待吃飯這件事,飽腹,充飢,可有可無,不得不。偶爾自己煮飯的話,就在不管炒的什麼菜裡撒下大把的花椒和乾辣椒——為滿足自己味蕾做出最後也最簡單的努力。其餘的時候,住在英國這樣食物昂貴而選擇貧瘠的地方,我也可以對冷櫃裡各式的三明治和pasta都甘之如飴。

我無法理解那些會願意花70鎊去吃一頓飯的人的心理,大概就像ta們也會惋惜於有人這麼缺乏對食物的品味。曾經有個朋友在同住一段時間後,對我可以連續很多天不好好吃飯的「懶」表示震驚,她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夠懶了,但是再懶我也不會懶得吃飯,吃是我無聊生活裡最期待的事!

那一刻,我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餐盤好像在南極和北極。

——可我畢竟還是吃了。她看我幾天沒進廚房擔心我會死在自己的房間裡,敲進我一片混亂晝夜顛倒的房門,端來她自己首次研做的蔥油餅。那是2020年初,我們兩個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被lockdown關在異國的小公寓。那大概是我憂鬱最嚴重的時候,我起床哭,睡覺哭,幾天才吃一頓飯,然後凌晨五點邊洗碗的時候也邊哭。我不知道一道牆之隔的她都真正經歷了什麼,但我知道,在那條由眾多新聞的漩渦匯聚而成的痛苦河流裡,我們共同居住的那段時間,於我們彼此而言都是為數不多的折射進水面的亮光。

我們一週出門買一次菜,沿途在公園裡坐著休息一會兒。感受春天的陽光以鐵一般的意志照射在我們身上。我們戴著口罩,走到哪裡都自動隔絕出一個小泡泡,我們就在泡泡的中心享受陽光。

我不敢想像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會發生什麼事。獨自面對微博里分秒刷屏的帖子和自己窗外這個遙遠世界的lockdown,大概會因為太久沒有吃飯而低血糖發作,最好的結局是成功爬去廚房找到了點白糖吃。

我們一起煮飯、吃飯、分工洗碗,在得知我竟然沒完整看過《甄嬛傳》之後,她耳提面命我好好從頭開始看,從此那也成了我們吃飯的固定項目。相較之下都一起吃了什麼飯,我好像對那時候都跟她一起研習了什麼「甄學」的內容記得還更清些。

我畢竟還是吃了,就像開頭寫的那一餐一樣。抱怨著外食多麼不值,聽著天價米其林的故事,但畢竟我們還是在一起吃著一頓飯。能享受到那樣的優惠,是因為有朋友將要離開倫敦,她邀請我們最後到她打工的餐廳聚會,不知道這會是大家彼此多長時間內的最後一次見面。

在倫敦,身邊的人總是格外這樣走走。年輕的、夾在中間的外來者,我們對包括手裡的簽證、未來的職業規劃、自己在政治光譜裡的位置在內的一切都不確定。這座過度豐富的城市不斷挑動著我們的神經,而在那一次次變化、猶疑、信念的喪失和重新找回裡,好像最確定的,也總是那一頓飯。不愛吃飯的我,卻因為想要和朋友團聚,因為參與這樣或那樣的活動,頻繁地坐在餐桌前。我仍不夠關心每一餐的真正內容,卻常常記得餐桌上往來交鋒的談話,和為什麼會吃那一餐。

有時候我在想,或許和那些對食物充滿熱情的人相比,我的吃飯更帶有一種英雄主義。 ta們快樂地吃,而我辛苦地吃,一樣也這麼吃了許多年。但在這西西弗斯推巨石的勞動中,到底為什麼堅持下來,除了身體說一不二的專橫外,大概也有關於我,就算品味不出的細糠的精妙,但總還是能感到食物的關懷。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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