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9:踩不死的野花
有读友说期待我讲谢雪红。实际上我对谢雪红知道得很少。七十年代一些台籍人士去大陆访问,经香港时跟我谈到他们关心谢雪红的下落。访中时问大陆的「陪同」,没有回应。我在北京也问过台籍干部,有的不作声,有的说她去世了,有说她生前在台盟内部搞分裂,也有说她过去社会关系复杂,有历史问题。
那时候我才知道谢雪红其人。我将台湾人的关切向北京反映。后来才陆续传出谢雪红的有关讯息。
1986年9月,中共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了「谢雪红同志骨灰移放仪式」。这位一生追随共产党的台湾革命女儿,在中共建政不久,即被诬陷、打击、斗争,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被拳脚交加地批斗,1970年11月5日逝世。死时的名义是「未摘帽的右派分子」,工资遭冻结,财物被抄走。 1979年所有右派都平反了,无人提到谢雪红。若不是海外台籍人士多人表达关注,谢雪红会不会平反及骨灰移送革命公墓,还真是天晓得!
2010年香港出版了一本书《统战秘辛》,作者是已退休的中共统战部副局长胡治安。书中主要讲一些统战人物的事迹。所谓「统战人物」,就是中共要团结争取的名人,即使是中共党员,也不是核心人物,不被视为「自己人」。这些人在中国大陆,多是先被礼遇,继而斗争,被斗倒斗垮斗臭以至斗死之后,又平反昭雪,其中内情,外界多不知。胡治安长期在统战部,负责落实统战人物的政策,省视大量有关文件资料,起草提出平反的报告,写有关统战人物的传略,给高层领导定夺。他经过详细的调查研究,看了所有关于谢雪红的档案资料,向高层递交「谢雪红生平传略」,提出对谢平反。 《统战秘辛》书中关于谢雪红的篇章约五万字,题为「不该遗忘的台湾女英雄谢雪红」,他写此文参读了几百万字与谢有关的文章、书籍,包括台湾研究谢雪红的专家王琼华教授的《女革命者谢雪红的「真理之旅」》。
谢雪红1901年出生于台湾,年轻时就从事反日本殖民、争回归中国的运动,1925年来到大陆,在集会和报章提出「收回台湾」的主张,并在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其后被中共派往苏联学习。两年后回台湾发展共产党组织和从事反日活动,一度被捕和受刑。战后国民政府接收台湾,谢雪红获中共指示在台进行反国民党活动,1947年二二八事变,谢是台中起义部队的领袖。起义失败后到香港,是中共「香港工作组」负责人。 1948年她在香港成立「台湾民主自治同盟」,提出解放台湾,实行台人治台、高度自治的口号,这组织和口号是中共高层指示下的设计。 1949年谢雪红离开香港到北平参加中共建政活动,以台盟主席的名义在开国典礼主席团中排第32位。
1950年,谢雪红提出几点对台湾政策的建议,她指出,在日本统治时期,台湾人是日本国民,在法律上有日本国民的义务,在中日交战状态中,不能将台湾人尽国民义务就指是「汉奸」,因为那时台湾人的身份不是「汉」。这个被批判为「台湾无汉奸论」的说法,点中了台湾人在大陆受歧视的要害。谢建议的另一个要点,是指出台湾300多年一直受外来政权统治,因此有强烈的自主要求。中共对此要求必须予以满足。
中共掌权者在观念上无法接受谢的建议,台湾人在抗战期间帮日本人做事怎么
「不是汉奸」?而「视权如命」的特性,也不能接受台湾真正自治。谢雪红在鸣放时期说:「党不了解台湾,台湾人民不了解共产党」,于是在反右运动中被指为鼓吹「台湾特殊论」,指她提出「台湾人心态」、「台湾意识」等概念,和「台人治台、高度自治」的口号,都是「台独观点」。谢从1957年反右到文革,一直没有停过被批斗。在批斗大会上她从不屈服,自诩为「踩不死的野花」。 1970年终不堪虐待羞辱折磨而死.。
谢雪红临终留下三句遗言:我不是右派,是共产党员;我拥护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我犯过错误。这三句话,或有在那种处境下不得不「明志」之意,但证诸她的一生,追求社会主义理想是真诚的,甚至是顽固的。拥护共产党也是真诚而顽固的。她的下场也同所有真诚而顽固地相信社会主义与共产党的人士一样,是悲惨的。只不过她的台湾本土意识,和压不垮的意志,使她的下场更具悲剧性而已。
因为推动他人追求社会主义的掌权者,自己所追求所相信的只有权力。
感谢台湾研究谢雪红的专家王琼华留言。要深入了解谢雪红,可以去读王教授的书。至于她提出关于叶纪东在1949年反对台湾「自治」和对谢雪红的批评,很大程度要从他的处境去理解。但在与我的私下谈话中,我感觉他的台湾意识是很强的。
(原文发布于10月25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 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 统一是否一定好?
- 台湾问题的启蒙
- 推动台湾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体制内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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