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疫情觀察(一):群體免疫
六個月之前,我前往愛丁堡大學,徵詢Lilliana Riga教授的幫助,就“帝國與民族”這個主題撰寫一部著作。現在我坐在書桌前,發現自己無法繼續動筆,“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這句話找上了我。
得知英國政府的抗疫舉措別出一格,據說是放任病毒傳染,無論是從切身利益出發,還是從政治興趣著眼,我都覺得需要去了解英國政府如此動作的原因。
首先我做的事情是個人核查(我常常發現網上的消息不夠準確,或者迷失了重點,所以自己再查一遍是必要的)。在這次英國的政策公佈中,有一個現在已經是很著名的概念——“群體免疫”(Herd immunity),據說英國政府的目的是放任英國的大部分人口染上新冠肺炎病毒,指望他/她們在康復之後獲得免疫力,從而降低整個社會再度染上這種疾病的危險。
在核查後我發現,儘管英國政府確實指望在最後實現這一點,但這個概念其實並不是英國政府的決策依據或目的。政府官員提出這個概念,媒體關注這個概念,其實都有打錯靶子的嫌疑。
英國電視台Channel 4 News做了一個特別報導,邀請了托馬斯·普約(Tomas Pueyo,美國企業家兼作家,撰寫了一個目前引發廣泛關注的病毒傳播模型)和約翰·埃德蒙茲教授(John Edmunds,政府顧問)對談,前者希望執行中國式的“硬核隔離”政策,而後者則認為不必那麼激進。
兩人的爭論頗為激烈。但是在爭論的途中,兩人的觀點在一個地方有了一致意見。那就是認為英國政府的政策應該是遲滯病毒的傳播,讓發病的人數始終保持在英國的醫療體制的能力範圍之內(根據估算,如果超出了醫療體制的能力範圍,死亡率將從1%弱跳升到3%以上)。
既然兩者的共同目的都在此,那麼為什麼兩者所開出的政策處方卻非常不一樣呢?從常理上來說,越是硬核控制,就越有利於壓低曲線啊。此處的關節在於,埃德蒙茲認為,病毒的流行其實是不可避免的,無法通過隔離來控制它不再發生。即使隔離做得再好,病毒感染被強行壓下去,只要世界上還有一人染病,一旦隔離解除,病毒就會捲土重來。其潛台詞是,類似封城的手段無法多次使用,在第一次使用的時候效力最大,多次使用,實際上社會會疲憊,整個社會經濟也無法承受多次緊張-放鬆的拉扯。如果如此,第二波病毒來襲的時候,造成的殺傷就會極大。那麼,不如把硬核手段留到最後。
普約也承認病毒逐漸傳播至整個社會是無可避免的。但是他認為,這絕不是政府不作為的理由,因為在他看來,新冠病毒在民間的傳播速度極快,如果不下重手,很快染病人數就會超過英國醫療機構的容納能力,直接導致死亡率由原有的1%弱飆升到3%以上,考慮到被感染者的龐大基數,這將是一場極大的社會災難。他的潛台詞其實是,與其好高騖遠,當下就是危難所在,應該先應付當下再說。從這個角度看,政府與批評者的分歧可以從長期考慮與短期考慮之爭這個角度來考量。普約認為病毒感染者每兩天翻一番,而埃德蒙茲則認為沒有那麼快,他們估算的數字是每五天翻一番。埃德蒙茲對病毒復發的概率持相當肯定意見,而普約則態度比較曖昧,可能覺得第二波衝擊不會有那麼快。這種對未來的不同預期也是他們發生分歧的原因。至於哪種考慮是正確的,取決於他們各自的預期是否正確。假如新冠病毒在英國的傳播速度非常快(此速度取決於地理條件、社會結構和社會風俗狀況),其殺傷性又超出了政府預料的範疇(比如出現大量重症病人),那麼就應該先應付短期衝擊。假如新冠病毒在英國的傳播速度比較慢,重症病人較少,那麼兼顧長期就有合理性。
在這裡,我需要再次強調這次訪談中的一個關鍵點——英國政府確實認為病毒流行不可避免,無論如何都會擴散。他們對中國式的“硬核隔離”缺乏信心,認為只能收一時之效。既然無論如何都會擴散,那麼花大代價扛住一時就未必是一個合算的做法。也是從這一認知出發,英國政府認為抗疫將是一個長期現象,會出現反复浪潮,為了能有效應對,就必須保經濟,保社會,以拖待變,保證政府有打持久戰的能力。換句話說,所有的抗疫政策都可以有兩個維度,一是醫療應對,二是社會支持,這兩個維度之間有反向關聯關係。英國政府決定調低前一項能力,拉高後一項。具體到實踐層面,英國的做法,從壞的角度講,是保守被動,從好的角度講,是靈活反應升級、步步應對(英國政府說硬核控制也在考慮範圍內,到一定時刻也會實施)。要想做好,其實是一個精細的技術活,當前的英國政府能不能做到,真的不好說。
至少在現在,一個重大的問題仍然是,萬一政府估計有誤,疾病來勢兇猛,拖不了怎麼辦?英國的遲滯措施能夠有效拉平曲線嗎?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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