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街戕魔日記

九言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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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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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五歲,入學高中的第三週,二班有十七個學生消失了。老師說,他們沒有學籍,屬於不存在身分證明的浮萍,離開是正常的。同學們則說,那群消失的人裡面有好幾個刺頭,跑學校外面捅了簍子,而且捅到教育局去了。他們不想讓這幾個眼中釘繼續讀書,順利拿到高中文憑,所以想辦法,連帶著一群中考沒過三百七十四分的傢伙,讓他們趕緊從學校打包滾蛋。這些流言不斷在老師和學生的嘴裡滾來滾去,裹上醋和醬油發酵成一團連外面是什麼都不清楚的東西,可他們哪怕爭到猴年馬月都不會得出任何結果。因為關於十七位學生消失的真相,其實只存在極少數人的眼睛裡。

十二月,整座城下起近十三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這對三、四年才能看到雪的我們來說,無疑是一件稀奇的事。凜冬之日的白晝,大雪飛揚,霜雪鋪滿整條勝利街,腳踏上去彷彿凌駕於無窮無盡的天空之中,但是我們每個人心裡都不會有雲霧一般輕鬆。

隊伍靠在末尾,走著的是張遒勇。他一米九大個子,兩百來斤的身材,帶著一幫小弟,為我們助陣。他說,他就是想來學校看看。自從上次被迫離開以後,他就像一具失魂落魄的軀殼,一時間找不著什麼歸宿。他不願意回到那個烏煙瘴氣的房子,屋內的人每天盤算著不是改變什麼,而是掙扎著謀求一些快樂殺去時間。他願意相信我們說的是真的,儘管當時聽起來非常不可思議,但如果出路確實存在,哪怕零星一點,放手一搏又如何?

在他前面,夏俁左手捧著大大小小的黃紙,右手提著一台響亮的收音機。過一會兒,黃紙會把雪地映襯得一片大麥色的金黃,佛法無邊的旋律傳遞街道,時隔一個月的盛典再次重現眼前。夏俁哭泣著,悲傷潰堤一般水漫洪溢。再這麼悲傷下去,長江快被他的淚水填成了海。可是彼時彼刻並不是此時此刻,夏俁面龐乾燥得像旱地。隨著一步步前行,他的眼神堅定得不能再堅定。因為誰都能清楚聽見,他步履鏗鏘;誰都能清楚地看見,從他那雙褐灰色的瞳仁裡面,他爺爺往他心裡埋下的種子,像一顆柏樹在萌芽。

邱綺燦站在隊伍頂頭,先鋒位,手上提著一把武士刀。她的臉頰素白,毫無血色,猶逢此時的天空。明顯的預感,她支撐不了多久。可是,她仍堅挺地行進著,走過的每一步都艱辛無比。有人想上前幫她,而她卻輕輕搖頭,「會顯得很弱啊……」邱綺燦說著,咬牙切齒。她拄著劍身,劍脊插在雪地裡,腳下的路除了腳印,還有劍尖留下的空隙,一個接著一個。她弱不禁風的身軀,在寒風似刀的銑削之下,分明沒有傾倒的跡象,反而愈發變得像一把摧鋒陷陣的刃,朝著勝利街一往無前。這是她謝幕之前的絕唱。

而我拖著十六分二十一秒後爆炸的煙火,在雪地上邁步,擦過悠長的軌跡。我在想什麼呢?我在想,父母離婚了,自己成績一團糟,學校馬上邁向滅亡。我還反抗著現狀。為什麼呢?我的目光在周圍夥伴身上寸步不移,我感受彼此熾熱的體溫聚集中央,這裡的土地發著高燒,燒化了對未來模糊的想像。碧水湛藍的天幕下一片燎原。它點燃煙火,將整條路綴成流星花園。魔影於盡頭顯現,它的模樣一成不變,全身緊繃著黑布,五官凸顯誓不罷休的輪廓。它高高舉起斧頭,斧頭上沾著無數個人無數滴透明的血,風一樣對峙而來。它摧毀了太多東西,在我們身上奪走太多東西。在此之前,我探尋著,總在追索一個句號,關於自己前十五歲的青春。人群停滯半途,火藥爆炸作響。煙火爆炸著,綻放我們的希望,雲層空出一個明晃晃的洞,順著洞我看到了月球、我的大學、鬩神星、我的工作、柯伊伯帶、我的妻子、宇宙、未來。它,我找到了。


一、我

一五年立秋,我去了實驗校。開學典禮上,我遇見國中同學,夏俁。他高大的個子在烏泱泱的人潮裡很是顯眼。再次與他重逢,我不知道說得上高興還是不高興。高興的是,國中班五十四個人,就只有我和他在一個地方。不高興的是,以前考試裡,夏俁從來沒有進校前五百名。在我們那個次火班,顯然意味著一種拖後腿的存在。而我在這裡與他相遇,反過來也可以證明一件事實,我中考失利了,而且敗得很慘。

校長是個油頭,戴眼鏡,穿著一套黑色中山裝款式的中年人。後來時光裡他一直以這套衣服出現在學生視野裡,和實驗校一樣無法改變。他用蹩腳的仙桃方言,情緒激昂地說歡迎各位來到這裡,接下來三年你們人生將會擁有新的啟航。台下掌聲一片,我也跟著拍起手來。校長面帶微笑,笑的時候臉頰兩邊會折出皺紋,隨著時間越來越深。鼓掌的人群裡,只有夏俁和我沒有抬手。

然後,人群照著牆上貼的名單,一到三十去一個教室,三十到六十去一個,以此類推,像放風完畢的犯人回到各自的囚間,人數到了三百為止。教室裡,有個黑臉模樣的男子正挨個往桌上放紙條,內容寫著文理科分班。前排坐著剛好是夏俁,我湊著他腋下的縫隙瞄過去,他紙條和我一樣在「文」上打了勾。再之後,他轉過頭,垂著眉頭洩了氣,“你懂的,我學數理化是亂折騰,沒必要再蹚渾水。”

「一樣一樣。」我露出紙條。不過我沒告訴夏俁,自己不選理,是因為中考數學就考了七十一。滿分一百二,差一分及格。

夏俁望著紙條,嘆氣欷歔,“牛點兒的學校都是先學整九科,學兩學期再分班。”

我安慰他:“實驗校也沒差哪兒去,能上這不錯了。”

最後決定這所學校,是在我爸媽的爭吵聲中誕生的。他們常常吵架,像拱火把一個很小的話題逐漸衍生至覆水難收。我媽在一堆垃圾和唇槍舌戰的話語聲中翻找,頂上疊著一三年的報紙,訓練機構的宣傳單。沒用。中間夾著社區門口藥房,打折買一送三的海報,超市的優惠劵。過期了。再底下,紙角邊緣摻著灰塵,實驗校的介紹手冊躺在最深處,被兩年堆積的光陰壓著。我媽抽出來,「就這所吧。」當時我爸沒在場,他已經跑出去了,爭吵有了中場停息。冊面上寫,我們與韓國鳳華高中結成姊妹學校,每年都能進行國際交流;還寫,教育資源對標市二、六中;又寫,交通條件好,通勤方便,輕軌、十一條公車等可直接抵達。我媽一看,對頭,就該挑這所,矮子裡屬它見長。於是她打開電腦,把學校編碼往上一輸,落了板子,送我到這裡了。

我跟夏俁說這事兒。他聽完,只問:“你之後打算走嗎?”

「打算走,去哪裡?」我沒明白。

「借讀,去其他學校。很多人都這麼做。隔壁班有我們國中的,還記得不,汪亮,他媽今個領他去辦公室打個照面,我看著了。兩秒鐘,跑了,去二中讀書。

我心不由得一顫。二中,是市裡面數一數二的學校,平均一本率過了九十。那天來學校的人,再到隔天正式上課,離開了五分之一。這其中一半的人,都去了二中。我不是沒想過借讀,但我爸媽才是把想法變成現實的創造者。他們陷入水生火熱中,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而且我有什麼分就該去哪兒,理所當然。借讀換個學校,只不過是從一個籠子,鑽進另一個更好的籠子關著。

不過時間若是再往後撥三百六十五個點,人們就會發現,一六年的韓國薩德飛彈部署,將中韓關係跌去了北極。二中派來的老師是個懷著孕的地理老師,更年期使她喜怒無常,她抱怨著這裡,像一隻掉入深井的老鼠,我更多明白她不是過來「支援」我們,而該稱作下放。我也會倒三班地鐵,從六點鐘就逼著爬起來,混著一同甦醒的人群,連接城市尚未開始跳動的寒冷,抵達郊區,四五六樓仍在施工的校舍。或許是個正確的選擇,我選擇早點離開的話,可要是真的這麼做了,我就不會遇見這裡的人。之後的故事,我也沒辦法講下去。

班上學文的四十多號裡面,就五個男的。我和夏俁被分在同班。到了課間,其他人札堆圍在一起,有說有笑。陌生的臉我們並不適應。我坐在最後一排,夏俁也跟著坐在最後一排。我盯著這一切,就像我盯著我爸和我媽吵架,說:“這算個什麼呢?”

「過個幾天就好了。」夏俁翹著椅子,一搖一晃。

“聽起來你很確定。”

「那必須確定,」他指點江山起來,「你聽那一桌,聊什麼,聊英雄聯盟。這年頭打遊戲的女孩多嗎?屈指可數!這一桌說什麼,《W兩個世界》 ,李鍾碩演的,我媽愛看。

我哼了一下鼻子,“你可真片面。”

「聊天就是個片面的事情,要嘛她順著你說的話,要嘛你順著她說的話。如果順不了,那就不是聊天了。吵架就是這麼來的。”

他說起來頭頭是道。

如果真是這麼簡單,我爸媽又是怎麼吵起來呢?

我不想去想,想那個就頭痛。下一堂課是體育課。上課的是名年輕老師。他說開學第一天,打個好照面,就不做運動操了,稍息一下,自由活動吧。於是我們左腿就往前伸了一下,然後四散起來,在操場上零零散散晃悠,呼吸些空氣多少讓人清醒些。但那幾年霧霾鬧得最兇,有傳言說市郊的化工廠爆炸了,但答案人盡皆知,是秸稈。金黃麥子的屍體暴屍荒野,等著一把野火燒得乾淨,骨灰乘著風,流進鼻子。說到這裡,倒是之後的孩子,很難分得清楚霧和霾的差別了。濛濛天色在每個人嘴裡,都說成霾了!霾!霾!碰撞著,混淆著,將霧染上灰黃。我小口地呼吸,生怕鼻腔跑不乾淨的東西。夏俁管不上這些。他手裡抓著籃球,一到籃球場上就好比海豚放還大海,隼鷹掙脫囚籠,來去自如地揮灑汗水起來。他大口呼吸著,腳跡妖嬈,手法熟稔,和著班上另外的男生,與隔壁班打起了野球。我是看不懂這些的,畢竟運動神經擺在那兒,小時候跑個步我都得磕絆三下。不過他目的我是知道的。旁邊一群女生,目光聚焦籃球場,目不轉睛。這是屬於夏俁的「SHOW TIME」。

國中他就是那種天天晚自習出去打球,回來大汗淋漓,渾身濕透了地躺椅子上,不管班主任說再多「成績提不起來,就禁你足」的威脅,他依舊我行我素。然而就在學校運動會上,他為班上折下亞軍,至少不是一點底氣沒有。

籃球場旁邊是跑道,跑道過去有個場地放著一堆體育用器。我挑了漫步機,無所事事地站著,搖晃雙腿,晃著時間過去。漫步機是雙人的,一個留著狼尾頭的女孩佔另一邊。沒其他人來我們這裡。她手白得像雲,像那種霈然之雨隱去後的雲。青色的血管蜘蛛網一樣爬在手背上,下一秒就要碎掉。她站在漫步機上一動也不動,沉默著。如果換做夏俁在我這個位置,肯定此時和她已經侃侃而談。針對籃球場的局勢,擺出解說的架子,好好評說一番。但直到下課鈴聲響起,我都沒能一鼓作氣挑起話頭。她從漫步機退去,離開了。操場湧上越來越多的人。但我還來不及惆悵,籃球場突然掀起一陣騷動。

“你明明打我手了,怎麼不承認!”

“我碰你哪裡了,隔著十萬八千里。”

“玩得真髒,你不碰我,球能飛那麼遠。鬼碰的嗎?”

“是,肯定有鬼。都是鬼!”

我抬眼一看,夏俁正和一個膀大腰圓的胖子振振有詞。事後和夏俁打球的同班男生說,胖子確實打了他手,而且不只一次。但是發生的時候,胖子不屑一顧。他理直氣壯地挺著胸膛,一雙斜眼瞪著夏俁,用身軀和氣勢彰顯自己絕對的話語權。夏俁不受這窩囊氣,指著鼻子喊:「死胖子,你橫什麼橫呢?」這話無疑是挑釁胖子的心理防線。胖子著急了:「胖怎麼了,惹你了。球自個玩脫了,猴子樣的,你急什麼呢?」夏俁說:「我急,我急什麼急?我跟比我玩得好的急也不跟玩得髒急。胖子憋紅了臉,說:「你不服,那就比。比到你服!」夏俁說:「跟髒的人比,要裁判吧?」胖子顫抖著臉上的肉,吼:「你再說一次髒試試! 」夏俁不甘示弱,照著胖子的話,扯著頭一搖一晃:“我就說髒,就說臟。

胖子忍不住了,擼起袖子乾著衝來,他們班上幾個人攔過去,擋不住,手臂伸著,叫拖著走。夏俁也沒帶點慌,反倒迎上去。他我清楚,越狠的人越不怕。上次有回也是,和高年級的打起來,掛了一身彩。他卻說:「我跟那些人真較量較量,結果只有一個,以下克上。」他舞著手臂,手指要頂到天花板。而換到這次,我覺得夏俁就在螳螂車,畢竟胖子體型不是虛的,即便臂膀全是脬肉,揮一拳上去足讓人夠嗆。場邊不嫌事大的人笑著起哄:「打一架嗆!」胖子臉愈紅了,像擦燃的引線。我連忙下了漫步機,擠進人群,生怕事態鬧得更大,抵著夏俁身子,在他耳際言語:「這才第二天,喊喊就行,真的犯不著。」夏俁整了整領子,眼睛裡的火苗,在視線對準我時候熄滅了,“知道,有分寸的。沒必和他窮計較。”

我和夏俁一起退出籃球場,冷落的舉動反倒將火冒三丈的胖子置入尷尬境地。他指著我們後腦勺,唾沫像草坪的澆水噴頭灑滿整個場地,「跑什麼跑。你小子,我記住你了,放學小心點。」這樣的威脅,在國中我就听了個遍。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夏俁,和年級幾個有名的刺頭。他初一進校就和他們廝混一起,成幫結派,不僅與時俱進而且標新立異,打完週邊幾個學校就向其他區學校進軍。但我不跟他是一類人。那時候,光曉得英勇事蹟不知其內因。只知道初二就金盆洗手,推辭不做了。再之後,成績也有突飛猛進。班上的倒數第一雖說巋然不動,但學校裡排名卻穩中有進。我班主任評論:「這小子,總算有書讀了。」但他卻對這些變化一言不發,好像換個人似的,初三甚至放棄了打球,悶頭扎進了學海,在教室裡一門不出二門不邁。成績竟然穩中有升。這裡再引述我班主任的評價:「大白天見了閻王爺--活見鬼!」雖然入學高中後,我和夏俁相處的一個月裡,他仍然顯現出玩世不恭的影子。有天督導巡堂,在後門,一探頭就瞄見個翹著二郎腿,大腿彈小腿的男生,準是夏俁無誤。他咳​​嗽,夏俁沒反應;他「嗯」叫一聲,夏俁沒反應;他不耐煩了,拍了拍他肩膀,還是沒反應。倒是看見數學課本上一片晶瑩,在睡著大覺。他惱了,提著夏俁耳朵,拉出去罰站。罰完回來,夏俁收拾書包,一邊裝書一邊念叨:「那老頭著急幹啥,人不睡覺嗎,不睡覺能有精神回家睡覺嗎?」他沒譜地說著。沒譜歸沒譜,終歸到底,夏俁比國中好了太多,而且我和他是有共同話題的。例如英雄聯盟,例如都討厭數學課,討厭數學課的老師。

回家我和夏俁順路,他住大智路,和我就隔著倆大街。我跟他說前幾天,那次籃球場你真的出事。夏俁滿臉寫著不在乎,回嘴說那胖子要硬上,誰勝誰負還未可知。而且胖子叫我們「等著」。我們幹瞪眼了幾天下來,連點風聲沒有。我無奈。他好像字典裡就沒個「懼」字。乾脆不想跟他沿著這話題聊下去。我話鋒一轉,說:“你之前打籃球,我碰著一個女孩,班上的,想搭話沒搭上。”

他嘴邊啃著雞排。正新雞排,人氣火到炸,加上做活動,買十塊雞排送八塊錢水。他斜著瞟我一眼:“你中意她?”

「怎麼能說中意呢?」我覺太唐突了,抓緊擺手,「不是,你想想,這幾天下來,我們蹲教室後面,像倆悶葫蘆,就跟啞巴差不多。找人說話是必要的吧?

“那就是看對眼了。”

我服了,無言以對。我耐著性子解釋:“不是想聊天就等於和人交往。就是,很單純地聊天。單純!”

「聊天就沒有單純的,都得抱著目的。就像電視劇裡有人找幫忙,不得好些寒暄,問這問那,問你還好嗎,問你媽媽還好嗎,再回到末尾,說最近手頭有點緊。

“沒懂。我又不是抱著和她交往的目的。”

「你怎麼能不懂呢?就算不交往,你的聊天能純潔無暇到哪兒去?你不想了解她嗎?不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嗎?不想知道她喜歡什麼嗎?不想知道她的更多東西嗎?

“好像是這樣…”

“這不就得了。”

「但是,我怎麼踏出第一個坎呢?就是,你好,我想認識你。我卡在你好這個階段。這裡卡著了,認識就難了。不可能讓我跳過去,單刀直入吧。

「你好忸怩啊,」他嘬著吸管,喝著正新送的酸梅湯,語氣胸有成竹,「打個招呼有什麼難的。有時機就抓時機,沒時機就挖時機。她叫什麼名字,我親自給你示範!

我腦子無比空白:“不知道。”

“同班同學,你不知道名字?”

“不知道。搞得像你記全了樣。”

他嗆了嗆嗓子,把喝到一半的酸梅湯丟進垃圾桶,重重拍著我的肩膀,目光閃得和兩旁路燈一般亮。

“沒事,模樣總知道吧?明天我幫你搞定,必定馬到功成!”

越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夏俁和我分開了,社區陳舊的幕景像塵影。破舊的磚石,臭熏的地溝,吵鬧喧囂的店鋪,萎縮著,聚積在衰退的土地,菌菇一樣聚積。這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遺留下來的建築,單位分發的房子,淹度三十年光陰後牆體彷彿槃木裂跡叢生,而牆面垂朽不已。原先社區裡面還種著法國梧桐,到深秋時蓇葖果​​與落葉紛紛,現在這截去枝葉那斷掉根莖猶如殘肢的人。潦草的路面由腳印和車轍印鋪成。我日復一日在這條路上經過。路的盡頭是我家。到樓下,我聽見我媽的聲音,從八樓,像瀑布砸在臉上。她「嗚嗚啊啊」叫喚著,嬰兒嚎哭一樣。

我們樓下同樣住著一名高中生,但是比我大兩屆,是準高三。他晚上十點回家,扒兩口飯之後就拉開書包,倒出試題練習冊,書桌上卷帙浩繁。他先做語文,分析宋之問「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而我媽在罵,你地掃了沒有,你碗洗了沒有?家裡所有的都我在弄。沙發裡有絨子。你但凡撮一下,不可能現在這樣子。我疲得不行。上班我要運上百個包包,天天跑月票。你體諒我不行?你真的家務不摻手,幾狠啊。聊一下,跑了,說要散步,說要倒垃圾。四十分鐘一小時。你瘋了我瘋了?高中生做完了語文,合上本子,再是英語,做四篇完形填空,這篇講美麗的乞力馬扎羅山。我媽在罵,黃鱔魚放這裡幹什麼,你弄嗎?我早上爬五點起來弄。好吃!我做的東西,跟你講,凜一點是我先下筷子的。好吃!沒有這個習慣。你死去的媽是這樣的。凡做完了,趁熱吃啊,冷了不好吃。然後就偷嘴。好吃!你多自私知道嗎?跟你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狠比她還狠。房子凜得一個證寫我名字。我嫁過來跟你們家打白工,落到什麼好?好吃!莫做,把它扔了,對我都好。放到發臭。你太噁心了。高中生翻著答案,逐次檢錯,錯了七個,一點五乘以七,算上作文其他題目,英文不好過一百二。他嘆了口氣,換著化學,步驟一加入氨水目的是?沉澱顆粒長大有利於?我媽在罵,你動莫斯手?你再動手看看。我沒被你打夠嗎。你把門拆了,牆捅了,還要乾嗎。單位人曉得不。明天,我立刻跪著。問,我們家打人,犯不犯法。你死還是我死?死的好。千萬別我們埋在一起。我燒成灰,丟江裡面,都不可能沾一分錢關係!高中生寫完題目最後一道,樓上沒了聲息。他望了眼時鐘,凌晨三點半,碰到爺爺醒來起夜。他爺爺問:“吵一晚沒睡?”他說:“快元調了。”他爺爺說:“換地方住吧。”他說:“離學校近點吧。不想六點起了。”他爺爺點點頭:“好,好,你快點睡。”

我爬樓梯上去,在五樓遇到高中生。他模樣憔悴且臃腫,像患了肝症的病人。他把所有事情都跟我說了一遍,並苦笑起來。他問我:「你忍得下去嗎?」我說:「習慣了。」他說:「習慣了也好。再過兩年有你受的。」我說:「沒辦法。」他說:「習慣了也好。再過兩年有你受的。」我說:「沒辦法。」他說: 「我不會回來了,高考之前。」我說:「你要好運。」他點頭,然後背著同樣臃腫的書包繼續磨蹭地下樓。那確實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拿鑰匙旋開家門,一股熱潮迎面撲襲過來,比揭蓋的熱鍋還燙,因為我媽指著鼻子嘶吼,指著我爸的鼻子,而我爸拿著刀,也在指著她的。刀戟相向。他們打起來的時候不會指著我,因為我在他們視野裡從來不存在。我藏在書房裡,拉上兩側門。情況從來沒有好轉。日以繼夜的工作,薪資微薄,瞬間投進我身上,荷包叮噹作響。尤其花錢買下房子以後,貸款像砂石摩擦兩個人腦中的煞車帶,磨得越來越細。錢!錢呢?憤怒煞車失靈一樣在家裡橫衝直撞。我爸在劈,宣洩自己不快,我媽在摔,讓滿地狼藉成全家庭的破碎。我阻止過一次,在國中時候,攔著他們倆,分開,一邊站在廚房,一邊躲進沙發。一頭是熊一頭是虎。熊咆哮著你落不著好。為什麼我每天這麼憤怒。你把人剋太狠了,凜得生活費冇得錢。所有都是給伢。你要我莫昂過活?虎搔著爪子,怒目圓瞪。它不說話,可氣勢足以殺人。咄咄逼人的眼神射出訊號,你說夠沒有?虎最後一刻掃著地,在工作的樣子,身體直直立著,可垃圾並沒有掃進簸箕。因為在等待。它等待熊話音甫落的一秒,抓著掃把桿發動突襲。我對虎太了解了。它不呲牙,不叫,心裡卻藏著咬。我攔過去,抓住桿子。它用力抽著,抽起來,我左掌間火躥過一般燙,痛不過鬆開手。我又換了隻手抓,它拖不動,放手!放!大聲命令道。見我不聽話,它的憤怒打了個彎,從熊折到我自己。它把我撲到地上,拿虎爪擖我,指尖剌著胸脯起了三條紅痕。接著,它叫起來。數學是不是又不及格?請多少老師都沒用!不爭氣的東西,要操不活你這條心。它舞起桿子,鐵做的,摔在我背上,不算疼,因為打了太多次,沒感覺了。十塊錢在市場買的掃把不禁用,掀幾次就折了。熊大汗淋漓,把桿子重重一擲,丟沙發上。他示威著喊,錯了沒有!涎水淌了一地。這話說給我和熊聽,接著提上垃圾,砸門而出。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養到差不多痕跡消去才去上學。臨走前,我媽在削蘋果,我爸不在的時候她很安靜。她切了一半,叫我帶路上吃。蘋果皮丟進垃圾袋裡。我看著發黑的皮,知道這就是我的生活。我不跟任何人說。它糟透了,和數學分數一樣糟,又和數學題目一樣難解。求邊長、求解析式、求值。要是之後中考考試能求出這三個東西,我不會去實驗校。換言之,更有希望點說,我有一個好的生活。我可以拿成績討某一方歡心,不再用失敗證明自己徹底無能的失敗。樓下的高中生不必每天煎熬在謾罵裡,倉皇離開。我或許獲得一些安寧。他們停息矛盾,世界和平。但現在,刀子劈在書房門上,木頭炸出裂隙。我無能為力。該怎麼往美好的方向前進?我寫著題目,心思跑在千里之外。我聽不見、看不見、聞不見、嚐不見、觸不見現實任何東西。我在空氣裡搭建了防空洞,躲在裡面高枕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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