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限制了我們對反抗的想像？

又是一年高考畢業季。今年有個怪現象吸引了我的注意：多地出現高考考生考完之後，衝出考場展示巴勒斯坦旗，表示支持巴勒斯坦的現象。這不是例，其實有不少高中生再在訪談中表示支持巴勒斯坦，同時，還有的人表示希望統一台灣，也有人高喊共產主義萬歲。

站在住在國外的人的角度，可能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畢竟美國大學都鬧成那樣了，中國這個程度的聲援算不上什麼新聞。但站在一個所謂「過來人」的角度，當我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一種夾雜著滑稽、尷尬和親切的複雜情緒油然而生。

像一面鏡子

十多年前，在某高中的講台上，一個高中生正對台下的同學和老師，眉飛色舞地講著關於基地組織創始人拉登的生平故事。為了鍛造學生的表達能力，這個班級的語文老師會定期拿出時間告訴學生他們想講的東西。演講一般也就十幾分鐘，而這次的講者卻滔滔不絕地講了一節課都沒講完，鑑於台下的學生聽得津津有味意猶未盡，還佔用了下一堂課的一部分時間。或許並非大家有多感興趣，而是對高中生來說，與其聽老師講課念經還不如讓一個會講點段子的人佔用一些寶貴的學習時間。

台上的高中生雖然不否認賓拉登是恐怖分子，但卻盛讚他是偉大的反美鬥士，然後話鋒一轉，開始來討論誰才是最大的「恐怖主義」——是美國，美國才是最大的恐怖主義！是他們扶持了他們的敵人拉登，他們也侵略別國造成了所謂恐怖組織的出現。然後，他念出了美國樂團黑眼豆豆的Where is the love ?中的歌詞作為演講結尾，用以表達美國人也認為美國是賊喊捉賊，美國才是恐怖主義的根源：

"Overseas, we try to stop terrorism - but we still got terrorists here living - in the USA, the big CIA - the Bloods and the Crips and the KKK"

這就是高中時代的我。

那些支持巴勒斯坦的中國高中生，和當時的我何其相似。一方面，他們東施效顰般的拙劣表演令我感到滑稽；另一方面，我曾經做過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事情，因而讓我感到尷尬，卻因為我們之間相似行為邏輯讓我感到莫名的親切。

反抗意識並不稀缺

人們往往說中國人缺乏反抗精神，這話雖不算錯，但並不準確，持這個觀點的人其實說的是中國人缺乏反抗壓迫他們的本國獨裁政府的精神。但是，反抗意識本身在中國並沒有那麼稀缺，甚至可以說，每一個接受了全套中國教育的人都或多或少接受了反抗意識，看看我們課本宣揚的各種「反」吧：反帝國主義，反封建主義，反資本主義，反美反日，反台獨...

看到這裡或許會有人說：等等，你是來搞笑的嗎？這能叫反抗？這不就是洗腦宣傳和仇恨教育嗎？沒錯，但洗腦宣傳和仇恨教育也不得不借用反抗意識編織他們的敘事。然而，反抗意識是一把雙面刃，今天它可以反美反日，明天也可以反獨裁。

那或許又有人會說了：那不是照樣還是有大把的小粉紅嗎？也沒看到他們大多數人站出來反獨裁啊？是的，這是事實。但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缺乏反抗精神，而是因為有各種有形無形的障礙，它們的存在不僅提高了反抗成本，也限制了我們對反抗的想像。

牛角尖鑽不動了，才會向外尋找答案

說到這裡，或你已經意識到了，問題不在於缺乏反抗精神，而在於如何正確認識需要反抗的對象。一個人從粉紅轉變為所謂反賊的過程，就是在已經有較強的反抗意識的情況下，從反他國之體制逐漸到反本國之體制的過程。但這個過程並不容易，不僅受到眼界的影響，還要看個人的資格。我認為，善於思考的習慣是必要的個人資格之一。

所謂眼界，具體來講就是一個人所處的環境下，從家庭、學校、新聞、書籍和社交等途徑能接收到的信息和自身的經驗。眼界的重要性比較好理解，例如，國界和長城防火牆，基本上阻礙了大部分中國人對外界的了解，再加上從小開始的黨國教育，如果不突破這兩堵牆和義務教育階段的思想束縛，置身其中的人很難有什麼像樣的反思。但並非只要接收到了外部訊息，就能形成有效的反思，比如，就有出國之後更」愛國「的人，世界各地都有大量小粉紅存在，這就很好地說明了只有自由的信息是不夠的，如果沒有善於思考的習慣，從小生活在牆內的環境的人很難接受和自己認知不同的訊息。

所謂善於思考的習慣，就是喜歡凡事多問個為什麼，甚至鑽牛角尖。具體到高中生的語境下，當你學習了政治課灌輸給你”科學的真理“，雖然大家都是為了考試，信以為真的人或許並不多，但如果你是個愛鑽牛角尖的學生，就是想對什麼是社會主義這個問題刨根問底，那麼你很有可能意識到，課本上只說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定義，而對更」社會主義「的描述卻語焉不詳。這時候，疑惑就會像種子一樣埋藏在心裡，直到你接收外界不同來源的訊息，或遇到與經驗相悖的事件（比如被社會主義鐵拳砸中），這顆種子髮就會芽，並在潛意識中促成認知的轉變。

我還記得，我高中的時候上政治課，對於經濟原理（實際上是指馬克思主義經濟原理）這一部分中的許多概念感到無法理解：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是怎麼算出來的呢？價值如何決定？如果說工人的剩餘價值被資本家拿走了，那我們是不是要把資本家消滅，奪回被剝削的剩餘價值？如果是那樣，為什麼要開公司做生意？為什麼房地產開發商還能賺暴利？面對這些矛盾所產生的疑惑，大綱上只有一句萬能的標準答案──我國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別問，問就是初級階段...

到了大學，我的眼界才慢慢打開。當我進入大學經濟學課堂，才發現大學老師所教的內容並非高中的延續，而是和高中的經濟學毫不相干，才發現包括中國在內幾乎沒有國家是按照高中所學的」科學的經濟法則「來引導和解釋現實經濟；當我進入社會學課堂，才知道了世界上的理論有千千萬，馬克思的學說也不過是其中的一種而已，沒有任何一個理論能夠自稱絕對真理解釋所有人類社會的現象。在大學相對多元自由的環境下，我慢慢擺脫了義務教育階段的思想束縛。

徒有反抗意識的傻狼好過逆來順受的綿羊？

說了這麼多，並不是說反抗精神很廉價。相反，正是因為反抗精神對改變的發生至關重要，同時它又有破壞力驚人的危險力量，我們才需要加以思考地運用。

舉著巴勒斯坦旗的中國高中生啊，我對你的言行沒有厭惡，有的只是理解。在中國義務教育下，反他國體制是自然而然的，這點在十年前和十年後沒有區別。或許是因為在你的眼中，國家和自己是一體的吧，所以不覺得有任何反抗本國體制的必要；或許你們發自內心認為你打出的紅旗比天安門廣場上的更紅更正宗；或許現在你們徒有反抗精神卻一直沒有找到真正應該反抗的東西，但這並不你們的錯，是教育和環境限制你們對反抗的想像力。

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希望你不是僅僅用叛逆的行為發洩高考給你們帶來的壓力，而是在叛逆之餘不要被這個教育體制磨滅思考的能力。等到進入大學或出國留學時，你或許會看到高中時看不到的東西，說不定之後的某個時候，你的反抗精神會重新燃起。至於那時候你所反抗的對象會是誰？結果是促成改變還是進入毀滅的循環？那就要看這個國家和你個人的造化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最後的忠告的話，鑑於中國的特殊國情，我想說：不管是毛主義還是馬主義，共產主義還是社會主義，他們並不是反抗的唯一敘事。它們並沒有很酷，有的只是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