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的人
已是四月中,幾株櫻花睡了個懶覺,等到綠葉爬滿枝幹,才從裡面擠出來,懶腰都伸不開,河邊的風吹過,也吹不下幾片花瓣。身邊的人一直在等,盼啊盼終於飄下一片,一回頭,和我眼神相交,春風和煦,水波粼粼,正是耍流氓的好時機,可手機響了。
我本不想管,但這人的電話不能不接。
“餵,外婆,啥事,約會呢,快成了都!”
“成個屁!”旁邊的女生一肘子錘在我下肋。
我不理她,“外婆啥事啊,忙著呢!”
“我要離婚。”
“啥?”
“老子要離婚!”
“不是,外婆,你是不是老年癡呆了,外公死了快50年啦,前幾天我們還推著你去掃墓呢!你假牙被青團粘下來,我幫你摳半天,你忘了?不對不對,你是不是偷偷跟別的老頭子領證了?不得了啊外婆,風韻不減當年!”
“呸,就你會胡扯,我哪像你個鱉孫到處留情。我跟你說,就是要和你外公離婚!老子清醒得很!這日子沒辦法過了!必須要離!”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是啊,我的親外婆,和死…去的人要怎麼離婚嘛?”
“我不管。前陣子不是去掃墓嘛,回來後我就睡不踏實。老想著墓碑上老頭子照片旁邊給我留的窟窿,我就想啊,我死以後,是不是就只能留在那兒了,等我去到下面的世界,就只能和這個死老頭子繼續過日子嗎?這一想你說我還怎麼睡得著!嗎的50年沒見,和陌生人能有多少區別?老子好不容易清淨半輩子,下去又要受他的氣?然後我又想,這50年他是咋過的?一直都是一個人?就沒找新的婆娘?我可不信,這死老頭子活著的時候就沒少偷瞄隔壁家的小陳,天天瞅著人家出門買菜就跟著出去和人偶遇。這種人下去50年沒人管能老實?萬一有了小三小四小五我下去還得先捉姦?你說晦氣不晦氣?”
“啊我聽明白了,外婆你這不是老年癡呆,你是吃飽了撐的。疫情三年不能掃墓,好不容易掃個墓還掃出新鮮事了。古往今來也沒見誰擔心死了下去要捉奸的,你是頭一個啊外婆!”
“別扯這些沒用的,家裡就你最閒,等下給我去民政局問問這事咋辦!”其實家裡最閒的是外婆,第二才是我,我除了無所事事以外還要照顧她。但我沒法和她爭,因為她是外婆,我只能是鱉孫。
“外婆你這指揮人的氣勢少說還能活30年,擔心個啥呀?”
“這傻X世界我可不想再待30年!你給我去問!”
“行行行…”
掛了電話,我說走。身邊的人問我去哪兒,我說去民政局。 “啪”的一聲就甩我一嘴巴,罵道:“臭不要臉,剛認識就要去領證!”我摀著嘴,“誒,不是,我是去問離婚的!”“啥,和我領證還要先離婚?”啪!又是一嘴巴,然後拎起包就走。包甩在樹幹上,終於落下一些花瓣。
花瓣落地的時候,我點了根煙,等臉上的手印退了,打車去民政局。路上司機偷瞄我,說看我這年紀是去離婚的吧。我說離個屁,婚都沒結吶!見我脾氣大,司機不敢吱聲,臨下車了,支支吾吾地說,他有個朋友的女兒,離婚帶娃不容易,問我有沒有興趣聊聊…我說你自己咋不去聊?他笑笑不說話。到了民政門口,他又說他老婆還有個同鄉小妹挺好看的……我大喊一聲,老子是gay!有完沒完!嘭地一聲甩上車門。
這一喊相當有氣勢,驚動了門口所有的保安,包括崗亭裡快睡著的,全都衝了出來,有拿黑傘的,黑色床單的,黑色油漆的,最不濟的也要拿一支黑色記號筆,兩頭的筆蓋都拔去,神色嚴峻,如臨大敵,時刻準備朝我撲過來。眾所周知,疫情之後上面的人就特別害怕白色的東西,不管有沒有字,一亮出來就要立即用黑色蓋住。有個號稱世上最黑的顏料最近有了廉價平替版,消息一出就賣斷了貨,據說是政府大批量採購,未來3年的訂單全包了。文化部最近一直忙著修訂詞典,好多詞隨著時代發展意思變了,或者上面說意思要變,其中“抹黑”一詞的中性化赫然在列。國際局勢上現在也覺得黑人親切,白人操蛋,於是不停給非洲兄弟送錢,然後一如既往到處“抹黑”白人…
我一看這些保安的架勢,雙手不自覺舉了起來。他們一看我舉手,汗都流下來了,生怕我掏出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為首的一聲令下,黑色床單就衝過來把我圍住,然後像紫菜包飯一樣把我捲起來。這時我才意識到不該在民政局門口喊老子是gay,性質實在惡劣。這幾年離婚率暴漲,生育率降到了世界倒數,就差在地圖上把這塊地方標紅,寫上“警告!不適合人類生存!”。全球人口大國給搞成不適合人類繁衍的極端環境,上面的人臉上肯定掛不住,派了那麼多專家呼籲大家生孩子都沒用,我還在民政局門口喊老子是gay,是赤裸的挑釁,是惡毒的嘲諷,是在傷口上撒辣椒面,我就該被捲成紫菜捲。現在黑色的布蒙在臉上,什麼都看不見,我感覺被抬了起來,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像在宇宙的深處漂流,直到被人扔在地上,被某個星球的引力俘獲,這個星球的人說,怎麼比死豬還沉?看來這個星球對豬不太友好。我說,已經在減肥了。他們就笑。我接著說,誤會了,不是來鬧事的,也不來維權示威,我也不是gay,我喜歡女人,我大學時候第一次談戀愛,是這麼回事……等我講到第四次戀愛之前和人曖昧的時候還和第二任女友藕斷絲連,同時第三任女朋友瞞著我和我好哥們好上了,保安們終於聽不下去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幾個人吆喝一聲用力一抖,把我從黑布里抖落出來。我在地上一路翻滾,撞上牆根才停住,暈暈乎乎站起來,已經是在民政局門口,周圍不管來結婚還是離婚的都在笑,兩撥人至少現在達成了共識。
進到大廳,迎上來一個穿著制服的胖阿姨,問我辦結婚還是離婚,我說都不是,我就想問問,人死了還能不能離婚?
啥?阿姨笑著白了我一眼。
“就是我外婆想和死了的外公離婚,要怎麼操作?”阿姨深吸一口氣,憋出一個官方的笑容,說從法律上,伴侶死亡就自動解除婚姻關係了,不用離婚。然後眼神往門口方向狂甩,示意保安趕緊過來,和銀行遇到劫匪似的。我琢磨著,雖然沒了婚姻關係,但還是得在同一塊墓碑上啊,就問她有沒有辦法在解除墓碑上的婚姻關係?就是別寫一塊兒。她依然保持微笑,說,這個呢就不歸我們民政局管了,可能得去下面的閻王殿排個號問問閻王爺,親也可以去精神病院找人諮詢一下……我剛想發火,保安就到了跟前,說又是你小子!我估摸著打不過,他大概也不想听我第五次戀愛的經過,笑笑就走了。
回家路上去買了花,去蔡嘉買了蛋糕,到家的時候外婆在院子曬太陽。整個院子被打理像熱帶雨林,枝葉繁茂,茶几上泡了一壺茶,冒著一縷熱氣,像林間蒸騰的霧氣。我穿過雨林,穿過霧氣,穿過30°緯線來到赤道附近的海島,把蛋糕和花放在茶几上,外婆從躺椅上睜開眼,見到我哼了一聲。我趕緊坐上小板凳,等著挨罵。
民政局那邊的回復交代完了,外婆喝了口茶,說這幫人說話真難聽,怪不得沒人結婚。我說是是是。她往門口瞄了一眼,看我媽不在家,才放心吃了口蛋糕。吃了三口,把剩下的推給我,她說,要不我們再去搞個墓地吧。我說行啊,但一琢磨,還是要先把原來這塊碑給換了,不然兩個碑上都寫著名字,下去了以後生死簿上沒法落戶,豈不成黑戶了。外婆說,落不了戶的話,輪迴轉世重新投胎這些事都輪不上了?那可不行。我說,換碑的話,是不是還得找外公家裡的人?外婆突然坐了起來,說都幾百年沒打過交道了,我可不去。我幾口吃完蛋糕,想了想說,我打給墓地的人問問。
電話那邊很不耐煩,讓我有屁快放,現在還是掃墓旺季,忙不過來。我說了外婆的情況,他就笑了,說碑是能換,但你得有個正經理由,我們換碑最多的是因為改嫁,等於跑到別人碑上了,不換不行。你這單跑出來另立一個碑,太少見了。再說了,重新搞個墓多貴啊,上海這地價,不管給活人還是死人住的,都是天文數字……我和外婆眼神一對就否定了這個方案,因為家裡的錢是我媽說了算。
之後外婆又躺了回去,等太陽下去了一些,突然睜開眼,說,那就改嫁!不就是再找個老頭嘛!也好過下去還要見那個死鬼。再說了,找個看得順眼的,處個幾年,下去以後再續前緣,彼此還算熟悉,總比這隔了50年的好,你說是不是。我說外婆你怎麼那麼聰明!她說少拍馬屁。
在我媽回來之前,我們制定了一些計劃去找這個有緣(倒霉)的老頭子。之所以要在我媽回來之前,因為她要是知道我們在密謀給她找個後爸,照她的脾氣我非死即傷。因為火氣不能發在她的媽身上,就只能發我身上,她就是年輕了三十歲版本的外婆,正值當打之年;而我正值欠打之年——三十多歲整天無所事事到處沾花惹草也不結婚生孩子,我媽早就憋著一肚子火。外婆對此就顯得無所謂,只要我給她買蛋糕吃。
週末的時候,我拿著做好的海報,推著外婆的輪椅去人民公園的相親角。是的,這就是我們全部的計劃。一來閒散的老頭喜歡逛公園,二來相親角人多,三來可以發布相親信息。當然,計劃是美好的,實際效果是另一回事。
首先,我犯了個錯誤。我找了之前廣告公司的同事幫忙做海報,他們加班加壞了腦子,做了一人多高的易拉寶。這在人均拿著A4紙的相親角,屬於核武器般的存在。從正面來看,易拉寶吸引了足夠的目光,一公里外的寫字樓都能看見,很快引起了圍觀;但從反面來看,也激起了民憤,因為別人只有A4紙。想到一些外商在國內始終不受待見,也是一樣的原因,你只要存在就顯得別人很爛。
其次,外婆不識字,只聽得懂上海話和一些附近的方言,所以我們不看別人的簡歷,也不多聊。外婆挑人有她自己的辦法——握手。在我小的時候,外婆對我的形容就是:溫熱的手,滾燙的把。至於前者,冬天的時候外婆出門就喜歡帶著我,把我的手緊緊揣在口袋裡,她說我的手,溫熱,不潮,不黏,持久,一摸就知道長大了有所作為(現在她就不這麼說了)。對於後者(滾燙的把),我不知道她們是如何得出此評價的,我也不好多問。
我們做的易拉寶上寫著“虛歲九十,握手相親。不問生死,願得良君”,是我順口編的。但還是比那些A4紙上的什麼房啊地啊有吸引力,於是圍觀的人慢慢排出了一列長隊,閒散的老頭覺得挺有意思,挨個上來握手,覺得靠譜就記下聯繫方式。另一邊也圍了一群人,這群人是來找茬的,覺得我們擾亂了市場,大致意思是我壞了規矩:大家都在屎湯子裡扒拉,憑什麼你要整點新鮮的?這樣一來,外婆負責握手那群人,我就負責這群找茬的。圍著我的人越來越多,吵吵嚷嚷的,無非是一些公平與道德,也是他們為數不多能吵的東西。吵了半天也沒個結果,人越來越多保安就過來勸,勸了半天他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這的本職工作,開始問我結婚了沒,有房沒房,工資多少,完全忘了我們之前還在吵架,看來這種吵架也只是一種消遣。我說自己三十好幾沒房沒車沒工作,但是有腹肌。他們就笑,看來腹肌在這不好使,這和我在tinder上的反饋不太一樣,所以相親和約會的可能是兩種人,可他們不都是要找對象嗎?
太陽落下去之後公園起了風,有些冷,人慢慢散去,外婆也累了,我們就撤了。走出公園的時候,看到那些職業的婚介(也就是一些大爺大媽)或者說紅娘,從地上收起一張張A4紙,像是收起一件件隨地擺放的商品。一陣風吹過,吹走了一些紙,他們就扔下包,去追那些四散的紙,周圍的人笑,他們也笑,腳步輕緩,不疾不徐,彷彿已經發生過無數次。我突然覺得,活生生的人被困在一張A4紙裡,可能是現在大多數人的困境,碌碌半生的重量,最後比紙還輕,風一吹就走。而他們為了紙上短短一行,可能要付出幾代人的心血,放在那麼多紙裡,也沒人真的在意。我看了眼正在犯困的外婆,甚至覺得,這些A4紙裡的人比外婆更接近死亡,毫無生氣,和人握手至少是生命的碰撞,而把這些A4紙訂成冊,和閻王的生死簿好像也沒什麼區別。在公園門口,我最後看了他們一眼,我想我們明天還會來,到時候還會遇見這些人,他們也還會拿出這些A4紙,還會找我們吵架,誰也吵不贏誰,這樣又過去一天。
回去的車上外婆打了個盹,醒來以後說這樣不行,原因是她很矛盾。一方面她喜歡和我一樣手掌溫潤有力的老頭,可這樣的老頭一看就還能活很久。但要讓她挑一些摸上去乾癟,鹹濕,癱軟的手,她又心有不甘。我說沒事,明天再看看。她說行,但是想吃蛋糕,我們就轉道吃蛋糕去了。
外婆已經年近90,換句話說,她的感官在退化,但她依舊愛吃蛋糕,並且輕易分辨出蛋糕的好壞,也就是說,她有了一些超越感官的能力,現在也是靠這種能力在相親。但你要是問她,她還是說,自己老了,嘗不出味道,看不清飛鳥,聞不到花香。照我看來,她的身體確實在一天天退化,另一方面,她醞釀出超越肉身的力量,此消彼長,使她獲得了一種自由——她可以只關心美好,而在其餘的時候裝死。這種自由令人羨慕,因為像我這樣,在一個人感官最強盛的年紀,就只能身不由己,是香是臭都得聞,是飯是屎都得吃,是人是鬼都得去見,是好是壞都得接著。這種痛苦在每天清醒的時候都會準時到來,睜開眼就要看手機,查看每一個未讀信息,郵件,短信,社交網絡,再看看有沒有不開眼的催我更新。這樣的早晨痛苦不堪,必須要來杯咖啡,這玩意早就提不了神,但能提醒我要苦中作樂。而我外婆的早晨就輕鬆的多,她只要確定自己還活著。
第二天睡醒的時候我在刷抖音,這玩意沒啥別的用,但能讓人鎮定,刷著刷著讓人覺得自己還在夢裡,再往下刷,就會有一種悲傷從心底湧出來,意識接入現實,屏幕上只剩一片虛妄,到這個時候,就再也睡不著了。今天的抖音除了鎮靜的作用,還多了點別的,讓人頭皮發麻——因為我刷到了外婆。後來我媽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拉屎,她衝進廁所,劈頭蓋臉把手機往我頭上砸,問我怎麼回事。我一個閃躲接住手機,看到的是外婆相親的事情上了熱門,畫面上外婆在一邊和人握手安靜端詳秩序井然,我在後面張牙舞爪掀起衣服露出沒什麼線條的肚腩使勁地拍,像拍一個營養不良的西瓜,下面的標題是:九旬老人為愛握手,純愛不死轟動相親角!我對我媽說,能不能讓我擦了屁股再說。我媽說不行!不說清楚坐到你長痔瘡!天底下怎麼會有老母親希望兒子得痔瘡的…我只好老實交代。交代完我媽臭罵我一頓,想去找外婆說理,說她快90了還折騰個啥?我說你別去了,去了外婆也是裝死。她覺得有道理,就把外婆的份也算我頭上,又罵了一頓。等她消了氣,我說現在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要不就繼續相親吧,反正我們都拗不過外婆。我媽一聽,火氣又上來了,但是年紀大了體力不行,罵不動了,只好摔門走了(其實是要趕飛機出去玩),臨走讓我照顧好外婆,要是再出什麼事回來打斷我腿。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做得出來。
下午去相親角的路上我和外婆說了她上熱門的事,她說熱門是個啥,我說就是有很多人知道你相親的事了,很多很多人!外婆說那不是好事嗎?我說,大概是吧,也許能快點找到老頭,然後硬著頭皮進了公園。今天的相親角不太一樣,來了好多年輕人,不是拿著手機就是拿著相機,看見外婆他們就衝過來,激動得像是我搶了他們外婆。我不理他們繼續走,就位以後,讓他們排隊一個個來。外婆倒是很開心,笑著打招呼,不過也聽不懂他們在說啥(現在的年輕人沒幾個會說上海話),就只管握手,笑臉相迎,慢慢變成了偶像握手會。之後人越來越多,場面就不受控制了。我們舉著牌子說是在相親,可隊伍裡一大半都是女孩,還都是年輕漂亮的網紅,我才應該搬張椅子坐那兒和她們握手。邊上還有不少人舉著相機拍,握完手的網紅們也不走,乾脆在邊上繼續拍視頻,這樣的背景不用白不用,唱歌跳舞的都有,自帶音響動次打次,還有人在頭頂上飛無人機,嗡嗡的像隻大屎殼郎。拍完的攝像師直接蹲在地上拿出電腦剪視頻,搶在第一時間發布,這時整個相親角已經堵得水洩不通。後來電視台的人也來了,他們擠不進來,差點和人打起來,最後是劃著清潔工在河裡撈垃圾的小船繞了過來,記者站在船上,妝補了一遍又一遍,也只能等握完了手才開始採訪。
採訪之前記者把我拉到一邊,說等下回答要注意影響,我說這能有啥影響,她說要鼓勵戀愛,要讓年輕人有衝動。我說年輕人要從90歲老人身上學衝動?現在年輕人是生下來就絕育了還是咋的?和小貓小狗似的往那一躺賣個萌就有人養一輩子是麼?那確實沒啥好衝動的。記者就瞪著我,也不知道說到了她什麼痛處,半天擠出一個職業笑容,說反正就是往這個意思上靠靠。後來採訪的時候外婆說說上海話,我給她翻譯,後面大部分都是我在說,主要說了想離婚換墓碑的事,最後帶了幾句談戀愛很好,想去到下面繼續談戀愛啥的,我猜這話也沒人信,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剪。謝天謝地總算可以回家了。儘管累得夠嗆,老頭的手也沒握到幾個,外婆還是表示這樣被人擁戴的感覺很好,讓她想起搬家之前的日子。
外婆的老宅沒拆遷之前,是在張家浜的支流邊上,往西走一里,就是塘橋輪渡口。外婆家是弄堂口的第一戶,倚著一條臭臭的小河,臭的程度全看大家往河裡倒什麼,倒的最多的是隔夜的屎和尿,因為那時家裡還沒廁所,整個弄堂全指著弄堂口的公廁過活,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裡攢了一夜的屎和尿倒到公廁的茅坑里,然後回家刷馬桶,這樣夜裡可以再攢一桶。如果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面對自己的屎和尿,換我不出三天就會瘋,因為我心智脆弱,接受不了這樣的嘲諷——你瞧瞧你瞧瞧,滿滿一桶,你除了每天造屎還會幹啥,呸。所以有些意志力薄弱或者懶惰的人選擇往河裡倒,快捷省事,就是影響不好,最好在天不亮的時候解決,我小時候在外婆家住過一陣,經常是伴著噗通噗通的倒屎聲醒來,再往後就是罵街聲,因為總有人往別人家後面倒,這樣就臭不到自己。外婆家是弄堂口第一家,影響必須要好,因為離廁所最近,她要是都倒河裡,就沒人倒廁所了。除此之外,外婆信佛,行事慈悲,家裡一直供著很大的佛龕,日日上香,路過的鄰居也經常順手上一支,久而久之,大家就把這里當成一個廟,初一十五逢年過節,都要做法事點香塔燒錫箔,為大家祈福。燒香的味道可以壓住廁所和小河的臭味,因此香火一直很旺,外婆也就被人一直當菩薩一般敬重,不管外出路過,還是倒屎燒香,都要親切地喊上一聲阿婆。
關於那條河的故事有很多,包括曾經水草豐茂的時候有很多蛇,弄堂裡經常聽見人大喊一聲,蛇!於是各家各戶都拿著傢伙衝出來抓蛇,拿晾衣桿的,拿燒火鉗的,拿掃帚柄的,拿釣魚簍子的,小孩子一般都隨手抱起一塊磚頭往草叢裡砸,我媽在兄妹裡排行最小但是野心最大,總是沖在前面去搬最大的石頭,因此三次掉河裡被人救起來,回家後被外婆痛揍一頓。最後這些蛇的死相都很慘,因為有很多像我媽這樣的人。這裡蛇多是因為老鼠多,老鼠多是因為這條河又臭又長,老鼠走水路從四處漂流過來,根本攔不住。為此外婆常年養貓,屬於放養,每天除了燒香念經,都要去菜場買魚回來做貓飯,做的不多,想加菜就自己去抓老鼠,這些貓總是身手矯健,吃的也多,生的也多。有時候生的太多,外婆就把一胎裡最小隻的扔到公廁邊上的垃圾桶。我的童年陰影之一,就是在那個垃圾桶裡發現一隻喵喵叫的貓崽子,想撿回家,表姐說,這貓就是外婆扔掉的,不要撿,撿回去也是再扔掉,她之前撿過,外婆說,老貓養不活那麼多。而我媽的童年陰影,就是她也差點被外婆這麼扔掉(送掉),因為她出生沒多久外公就死了,外婆一個人要拉扯五個孩子,她也覺得養不活,幾個舅舅求著才保了下來,之後兄妹們都很護著我媽,導致我媽越發調皮搗蛋,時間一長,也就沒把自己差點被扔掉當回事。說實話,作為獨生子女我很難理解兄妹之情,但是也大概明白,身為外婆,燒香拜佛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而且並不衝突。要說起來,“獨生子女”對應的是我這代人的現實,90後00後又有他們對應的現實,一代又一代,也不知道哪一代的現實才算是過上好日子。也有人說,沒有那麼多代了,大家都不生孩子了。
關於那條河最後的記憶,是二舅過世的時候,在外婆家辦葬禮。那時河水只剩細細一條,比蛇粗不了多少,彎彎曲曲繞過沉在河底的各種垃圾和淤泥,黑漆漆的一片。到這個時候,已經沒人往河裡倒屎了,因為水沖不走,只能臭在那裡。大家也不再抱怨每天要起來倒屎的事情,因為這裡要拆遷了,葬禮上除了聊幾句死去的二舅,都在盤算各自的拆遷方案(九十年代張家浜綜合治理)。外婆有三個兒子,插隊落戶時大舅去了杭州,小舅去了啟東,只留下一個二舅在身邊。我這一輩的小孩不管他叫二舅,都叫好舅舅,因為他心靈手巧助人為樂出了名,啥都會幹,又燒了一手好菜,鄰居們經常聞著味道來蹭飯。就是這麼個人,出差的時候一個意外沒了。二舅媽頭一次坐飛機,沒想到是去領他的骨灰。葬禮那幾天,鄰居們默默吃著席,眼神找不到聚焦的地方,碗筷動的不多,沒辦法,做菜的人死了,味道總是不對。外婆招呼完客人,就坐在靈臺邊上折錫箔,總覺得自己折的不夠,一直折,一直折,起來續根香,坐下繼續折。外婆認的字不多,一輩子認識的字大部分都在這靈臺上了,是這些兒女的名字。我那時認的字也不多,還在上小學,屬於不添亂就是在幫忙的年紀,無聊的時候就在門前無花果樹那裡折下一大片葉子,看著斷口處白色汁液慢慢流出來,流完了繼續折葉子,越折越小,慢慢也像個元寶。從現來看,我已經完全忘了當時怎麼想的,或許是為了解壓,但我那個時候又有什麼壓力呢?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那段日子天總是陰沉,昏黃,凝重,好像河裡的陳年老屎都蒸發到了空氣裡,一切都處在兩者之間,雨要下不下,河水要幹不干,弄堂要拆不拆,人要哭不哭,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要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又要等,又要防,又要盼,又要罵,怎樣都不合適,大概就是這樣。
相比那個時候,現在的外婆一頭白髮,安靜地睡在副駕駛上,呼吸輕勻。外公去世以後,她一個人把五個孩子拉扯大,在50多歲的時候拗不過小兒子,任他近親結婚生下癱瘓的孫女;在60多歲送走了二兒子;在70多歲送走癱瘓的孫女;在80多歲送走大兒子。人活得久,就逃不過這些事情,她說,她的頭髮就是這麼白的,從送走第一個孩子開始白的。也是從那時開始,支撐她生命的一些東西消散了,可她只是多了些白頭髮,活的越發倔強。在這之前,你要是問她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她可能會說,帶大五個孩子;現在你再問她,她就會裝死,要是問到她煩,她就說人生的意義是吃蛋糕,吃桃酥,吃青團,吃豌豆糕,吃條頭糕…說到你口水掉下來,然後反問你,啊不然呢?
之後的幾天過得非常太平,相親角在周末才開,我們也不能跑大街上去和人握手。後來才知道,太平的原因是我們都沒怎麼上網,因為這事在網上一點都不太平,誇的罵的吵翻了天。罵的人說我們騙老頭子眛了良心,罵得比掘了他祖墳還臟;喜歡的人成天拍握手的視頻,和貓握手和狗握手和人握手和樹杈子握手和電線桿子握手,也不管有沒有手反正就是先握個手,配上一首兒歌“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後來最火的視頻變成“即便分手也要握手告別”,火到不想分手的都要拍個視頻分手,再拍個視頻和好,再拍個視頻說是鬧著玩的,這樣一路拍下去都不用想更新啥,可以像個蒼蠅一樣在熱點上叮很久。結果好多情侶拍完第一條真就分手了,死都不肯拍第二條和好,大概是發現分手也挺好,最後引起了一波分手潮(不知道電視台的那個記者會怎麼想)…這些都是我媽告訴我的,她在佛羅倫薩挨個看教堂也不忘刷抖音,然後打國際長途回來罵我,說話都帶著教堂的迴聲,像在審判異教徒,讓我選是打斷左腿還是右腿,我說還有條腿最近不怎麼用不如打斷算了。我媽說tmd和我說話都開葷腔,回來不收拾你,後來聽說外婆心情還不錯,先饒我一命,之後就開始說被意大利帥哥搭訕的事,我說喂喂餵信號不好就掛了。
那天還收到我媽兩個月前在摩洛哥時寄回來的明信片,她經常這樣,旅遊途中寫點莫名其妙的東西寄回來。這次收到這張全是藍藍的房子,後面寫了這麼一段:
今天早上去咖啡馆喝咖啡,来了个遛狗的男人,狗太大怕吓到人就留在门口,他自己进来买咖啡。结果一会那狗就慌了神,呜咽呜咽地叫,几乎要哭出来,等男的买完咖啡出来安抚好一会,它才恢复正常。后来那男的说,平时来店里买咖啡,都会把狗牵在门口的树上,今天忘系了,这傻狗就以为我不要它了,哈哈哈哈哈。
就這麼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我看了好幾遍,感覺是在隱喻關係,又是在隱喻自由,回頭一想又覺得她在罵我是傻狗,而且笑的很開心。這不像初中文化的我媽幹出來的事,也不像剛才電話裡要打斷我腿的那個人,更不像小時候抓蛇掉河裡的小屁孩,究竟是哪個媽想罵我傻狗,我一時分不太清。正惱火的時候,來了個陌生電話,我接起來,那邊輕輕柔柔地說,請問是xxx女士的外孫嗎?真要命,這聲音就像牽狗的那根繩,一听就忘了我是傻狗這事了。
來電話的是小張,說她們美術館可以給我們一塊地弄個墓碑,作為一種當代藝術形式巴拉巴拉我也沒太聽懂,然後留了地址,約我和外婆過去詳聊。我一聽,覺得這比相親找老頭靠譜多了,答應下來,第二天載著外婆就過去了。
到那兒才發現這破美術館是真的遠,幾乎在上海的邊界,開車一個多小時,憋了一大泡尿,一下車就找地方開閘放水,放到一半,發現不遠處的玻璃後面站著個人,饒有興致地看著我,這個人就是小張。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面非得這樣。
幾個工作人員在門口介紹了一下,說這裡是尚·美術館,之後我也沒細聽,因為我抬頭一看,這就是一坨螺旋上升的粑粑。當然,也有人說是冰淇淋,說是火炬,說是龍捲風,建築師自己說是傳統東方文化里的“氣”,但我只能看出那是粑粑。私心來講,我喜歡這個粑粑,因為它生動,有活力,且不臭。這樣的東西要是建在市區,就是網紅打卡點,天天人滿為患,我猜他們開始是這麼想的,但他們建在了郊區,周邊除了一個廢棄的遊樂園啥都沒有,往西500米就到了崑山,唯有秋天的時候會有大批的人流湧來,都是去陽澄湖吃大閘蟹的。對吃貨來講,不會因為路上看到一坨巨大的粑粑就停下來拍個照罵幾句好醜啊,所以這個美術館連被罵的流量都蹭不到。
因此,他們想要做些推廣,因為實在沒人來。最近看到我外婆和人握手的事情很火,小張作為新來的策展助理覺得可以搞個合作,既幫我們解決墓碑的問題,也能宣傳一下美術館。之後就帶我們在館裡轉了一圈,一個參觀的人也沒有,空空蕩盪,出口的地方弄了個很像樣的咖啡館,外面是一片菜園子,鬱鬱蔥蔥長勢不錯。他們說,這是周圍的村民過來喝咖啡的時候一起種著玩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要是有人來了,就圍起來掛個牌子,往裡面放幾個大玻璃罐子,說是和周圍農民合作的自然主義有機裝置藝術。外婆倒是很喜歡這個菜園子,就在那裡歇腳曬太陽。我出去抽煙,看著這坨粑粑發呆,看到一半小張也過來抽上了。
我說,你一個歸國留學生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幹啥?
小張說,工作不好找,家裡介紹就來了。後來聽說,這個美術館的老闆最早是要建別墅的,用來安頓情人。老闆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不想讓新的情人住老情人的別墅,於是新找一個情人,就新建一棟別墅。又因為老闆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所以這些別墅只能建在沒有人煙的地方,免得上八卦新聞。當時他遇到的這個情人是搞藝術的,你知道,搞藝術的腦子被藝術史、德勒茲、各種主義泡過以後,就不會在乎什麼別墅不別墅的,為了討好她就改建了美術館。老闆又打聽到買賣藝術品可以洗錢,就和這個情人滿世界跑拍賣會,買了一堆破爛放和回憶放在美術館。前幾年政府缺錢,就把他從別墅請到監獄裡去了。那些情人們跟著老闆久了,也變得有情有義,為了讓他做個有頭有臉的牢犯,就挨個去探監,每次都是盛裝出席,從周一排到週日都排不下。有些情人資歷不夠,擲骰子贏了才能去,後來乾脆排了一個輪值表,一月才能輪一圈。可坐牢一坐就要幾十年,慢慢這些情人就不去了,也就大半年功夫。至此,有情有義和有頭有臉都走到了盡頭,因為人都要活下去。不久以後,那些別墅通通被政府變賣,只有這個美術館沒人接手,只好收了歸政府管。
小張說,她喜歡這個故事,很浪漫,就留在這裡了。我說哪裡浪漫了,她說慢慢消散的事情都很浪漫。說實話,我看不出來有什麼浪漫的,但聽小張說話很浪漫,她說什麼都浪漫。
我又問她,剛才下車撒尿為啥盯著我看。
她說,你知道嗎,你剛剛撒尿那地方,就是給你們留作墓地的地方。
……
我抽了幾口煙,說,這邊野狗野貓多,我先留點味道佔個地方。
她收了煙屁股,說,你們男人到哪兒都想著拿那玩意兒佔地方,千萬年了,沒勁。
然後轉身回去了,背影還是很浪漫。
後來我回到館裡,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黑不隆冬的觀影室,放著ppt,開始介紹這個墓的具體方案。說了一通聽不懂的名詞之後,又放了世界各地美術館的圖片,說要把這裡打造成中國的碰皮肚還是啥的,外婆在邊上睡得很安詳…我讓他們長話短說,小張說大致就是讓外婆想想這個墓長啥樣子,他們來造,費用都他們來,到時候配合他們做展覽就行。這時外婆也醒了,問他們,是不是不能隨便搞個墓碑,得搞得像個藝術品啥的?他們說對!外婆又問,那這個…當代藝術是個啥?他們說,就是也不知道為啥,但就是想做,別人看了也不知道是個啥,就是當代藝術。外婆說,哦…誒?那你看啊,我也不知道為啥活著,但就是活著,那我活著是不是也算當代藝術?他們聽傻了,只有小張說,對啊外婆!就是這麼回事,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活著就是一種藝術!外婆樂了,答應他們搞這個墓。臨走和我們說,你們回去可以根據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感受,去建構這個墓的外形和內在,到時候小張會過來,我們準備了一整套的流程去幫你們激發靈感和頓悟,藝術創作是個過程,不用急於一時…外婆打斷他們說,還要回去想啊?太麻煩了,你們就搞個大西瓜!剛才不是看到那個滿臉麻子的大南瓜嘛,挺好的,我們就搞個大西瓜,綠的,夠大就行,是不是做的越大就越藝術?我小的時候在地裡玩,經常去偷西瓜,我跟你們說,世界上最甜的西瓜,就是偷來的西瓜,現在什麼8424,差遠了,沒那個味道…
之後的幾天,小張天天來外婆家報導,完善大西瓜的設計。我說你不用去上班嗎,她說在那兒上班就是種地,不如來這裡看外婆,外婆比種地浪漫。她還說,那片菜園子破壞了美術館的浪漫,因為它充滿生機,她去那兒就是想看這個沒人去的美術館慢慢變成廢墟,現在這種詩意被破壞了,能量流動陷入混亂,時間的流向停滯不前。我說那你來這,是想看我外婆慢慢變成廢墟嗎?她猶豫了一下,說,是的,但和我想的不太一樣,廢墟的能量是渙散的,這裡的能量是聚集的。有能量的人,具有天然的吸引力,沒能量的人,見了面也是各自刷手機。我說那你看我怎麼樣?小張白了一眼,說,水開了,去給外婆泡茶,我拍拍屁股就去了。一會外婆醒了過來,看看小張,又看看我,劈頭蓋臉就開始罵我,說你們兩年輕人大好年華圍著一個老太婆幹啥,出去談戀愛去!小張說外婆您誤會了…我說誤會個啥,走走走,然後拉著小張就出去了。
大概一個月後,小張說墓地造好了,我載著外婆過去。還沒到就遠遠地看見了那個綠色大西瓜,又覺得看不真切,這西瓜像是隨時要起飛。走近了看,一個兩米多高的綠色圓球杵在地上,像個嚴肅的笑話,陽光灑在上面泛起一陣奇異的波光粼粼,小張說,她在西瓜表面做了特殊的材質,就是類似於小時候的立體閃卡,有好幾層棱面,不同角度看過去,會覺得西瓜的紋路自己在轉,讓人總想湊近了看,人一走,它轉的更快了。聽完我推著外婆的輪椅,從美術館門口跑到西瓜跑了五六個來回,越跑越樂。大西瓜的周圍,是一片半徑十來米的農田,以大西瓜為中心向外延展,像輪輻一樣開了溝渠,小張說那是村民的想法,這麼大個西瓜,不如周圍就種西瓜吧。一聽是西瓜地,外婆就樂了,說這個好啊,以後就不缺西瓜吃了。再往後看,是新挖的一個人工湖,正在往裡引水,靠邊的地方還是淺灘,乾淨得想往裡倒屎,大西瓜就靠在湖邊。總之,外婆喜歡那片西瓜地,我喜歡那個人工湖,我們對這個大西瓜都很滿意,圍著西瓜轉了好幾圈,這裡敲敲,那裡摸摸。美術館的人問我們有什麼問題嗎,外婆說,我就一個問題,能不能現在就搬進去?
當然,我們沒讓外婆現在就搬進去,只是在那兒簽了一些文件,搞了個像模像樣的墓地揭幕儀式(主要是為了拍視頻),外婆全程笑瞇了眼,皺紋在臉上跳起了舞。視頻傳到網上反響也很好,好久沒見過誰活著建自己的墓還這麼高調,更沒見過把墓搞成現代藝術的,陸陸續續有好事的博主來美術館探店拍照,一下就有了人氣。有人氣原本是好事,但小張就沒空來了。外婆拿著癢癢耙敲我的頭,和敲木魚似的,說,人家不來你就不會去找她麼,之後的日子我就往返於美術館和外婆家,和出差似的。期間又收到了我媽的明信片,背面是埃及的金字塔,這次她寫得密密麻麻,還寫了錯別字塗塗改改的,我認了半天,才認出這些字:
去过金字塔后我做了个梦,梦里遇见一个人,那个人说他可以和水说话,他生下来就这样。第一个和他说话的是母亲的乳汁,嗓音温柔而宽广,为他吟唱了一段摇篮曲,即使没有喂奶的时候,柔软的歌谣也回荡在耳边。后来他慢慢长大,又认识了牛奶,自来水,尿液,可乐,雨水,下水道的污水,浑浊的尼罗河水……他去到寒冷的阿尔卑斯山,又认识了雪,雪山上的冰川用空灵的细语讲述来自远古的传说;他又去到南方的雨林,那里总是聒噪,总是分不清谁在说话,怒吼,歌唱,咒骂,永不停歇,这让他每天失眠,活生生倦成了神经衰弱。他开始周游世界,啊!写不下了!后面的见下一张!
幹!我去哪裡找下一張,我就收到一張啊,鬼知道下一張還能不能收到,這人後來到底怎麼了,這是要把我弄成神經衰弱吧?轉念一想,也確實是我媽會做出來的事情。於是接下來的日子,外婆在等著住進大西瓜裡,我在等我媽的明信片,小張在等什麼,我還不能確定。誰都不知道外婆哪一天會死,我也不知道混亂的郵政系統什麼時候能寄來明信片,這兩件事情都充滿了偶然性,籠罩在生活的上空。
關於偶然性,我有時會想,人生是一條必然性流向偶然性的長河。年少的時候,往往認為人生有很多必然,到了我這年紀,偶然性就慢慢凸顯出來,尤其在身體上,拉稀和便秘總是不受控制。到了外婆這年紀,就完全被偶然性所佔領了,連第二天能不能醒過來都是偶然的。站在必然性的一端,會認為偶然性很美,在偶然的一端,又認為必然很美,而我夾在中間,看什麼都像一坨粑粑。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總是想擁抱必然,害怕偶然,因為必然帶來安全感,關乎生命的延續。可在追求必然性的路上,總是遇到一些不可抗拒的偶然性,現在有人叫它時代的灰。這種灰有時候叫上山下鄉,有時候叫國企下崗,有時候叫計劃生育,有時候叫新冠疫情,不管你在什麼時代,總會撞上幾次,這似乎又成了一種必然。這種無法抗拒的偶然性時刻盤旋在上空的時候,那些勞勞碌碌費盡心力對必然性的追求,就通通變成了笑話。很多老外來這裡的時候,都覺得我們這些人沒啥幽默感,實際上你沒法要求笑話本身還擁有幽默感,難道自己笑自己嗎?好像現在的年輕人確實在這麼做,整天解構這個解構那個,拼命自嘲,最後把自己都解構沒了,墮入無盡的虛無。再看這幾年大量的老外離開這裡,我想他們已經體會到,自己變成笑話是一種什麼樣的幽默感。
萬幸的是,我們還擁有僅剩的一種必然,就是死亡。在一個偶然的下午,外婆住進了重症監護室,又在一個偶然的深夜,外婆停止了心跳。之後一切按部就班,親友陸陸續續趕來,一點點操辦喪事,直到下葬的時候看見那個大西瓜,都沒有什麼不同。
守靈的第二天我媽從秘魯趕回來,外婆去世的時候她在馬丘比丘山上,沒信號,下了山才收到消息,一路折騰回來已經是第二天。到家直奔靈堂先哭了一頓,把前一天守夜補覺的人全吵醒了,哭完她自己睡覺去了。醒來後問我,外婆死前啥情況,我說挺好的,天天盼著住進大西瓜裡,現在心想事成了。我媽問,啥大西瓜?我就說是握手相親的後續,造了個西瓜形狀的墓。我媽聽完愣了幾秒,我抄起蒲團往後躲,以為她要打我,沒想到她哈哈大笑,止都止不住,又吵醒一批補覺的人。閒著的時候,我問我媽,為啥你都回來了,明信片還沒到?她說正常,再等等,國外老罷工。我又問她,你寫的那個人後來怎麼了?她說你收到就知道了。我說收不到了呢,她說,和外婆一樣,死了。
我就沒再問了,感覺她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落葬的時候包了兩輛大巴車把人運到美術館,一路顛簸大家怨聲載道,說跑這麼遠不如把墓搞到蘇州去,風水還好。直到看見這個大西瓜,所有人都懵了,顯然超出了他們對於墓地的認知,一時間不好評判。我說這是當代藝術!他們說嗷~這是當代藝術(當代藝術是啥?)。西瓜地外面圍了滿滿噹噹的花圈,網上的粉絲送的,還有紙做的西瓜,鋪了一地。趁大家還蒙圈的時候,小張在大西瓜後面開了個小門,領我們鑽進去,把骨灰放在事先挖好的洞裡,水泥封了頂,再回到外面祭掃,放上一排蛋糕甜點。大家看著基座上刻著外婆的名字,又聽說這是外婆自己的意思,慢慢接受這是個墓了。燒紙的時候,我媽照例哭的最大聲,她排行最小,又差點被送走,做什麼大家都護著,就總是無所顧忌。現在回頭看,她是唯一被允許表達情緒的孩子,所以她也知道,她不是一個人哭,是要連別人的份一起哭出來,連死去的大舅二舅,連從小照顧她的街坊鄰居,連所有不能到場的人…我媽哭的忘乎所以,一個踉蹌,倒在西瓜地裡,順勢撒潑打滾,我這輩的幾個年輕人想去拉,我媽越哭越來勁,一個沒拉穩,噗通掉進了湖里。
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還好湖邊的水不深,我媽扑騰一會,自己站了起來,一臉憨笑。大家終於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七手八腳把我媽拽上來,還有人拍了視頻。視頻裡,我媽一個人濕漉漉坐在那裡,傻呵呵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又哭,哭了一會又笑…在這個大西瓜邊上,誰都無法真正悲傷起來。
臨走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灰濛蒙的。我就在想,時代為啥只能落下灰,就不能落點別的好東西。我撐起傘,把大夥送上車,回頭看了一眼大西瓜,看到地裡已經長出了西瓜苗,我對外婆說,再過不久,就能吃上西瓜了。
幾週後的一天,我坐在外婆的院子裡曬太陽,那天下午,收到了我媽的第二張明信片,上面寫著:
接上一张。他开始周游世界,可不管去到哪里,总是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他不停寻找,去寒冷的冰岛听蓝冰崩裂,去爆裂的火山口听岩浆怒吼,去深邃的岩洞听钟乳石的呼吸…不是,都不是那个声音……他累了,他开始厌倦所有水的声音,可是,耳朵没有开关,生活里到处是水。绝望之中,他回到埃及,放下一切,走进炙热的沙漠,他要去到一个没有水的地方。他走啊走,模糊的声音却始终环绕在身边,他终于崩溃了,倒在一颗仙人掌边,仙人掌的尖刺划开皮肤,血流了出来,那个声音一下变得清澈明亮。他大悟,原来是我自己的声音啊!他兴奋起来,用尖刺在身上不停地划拉,血从身体各处涌了出来,组成一曲绝美的交响乐。曲毕,他死在自己干涸的血泊里,世界从未如此安静。
看完明信片,我哭得像個傻子,久久不能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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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的一天,醒來的時候小張正握著我的把,疑惑地說,不滾燙啊,你媽和外婆為啥總說,溫熱的手,滾燙的把。我罵了一句,她們怎麼什麼都和你說?小張還在嘟囔,啊,確實不怎麼燙。我說年紀大了,不能一直燙,發燒了才一直燙!她說噢~年紀大了啊,真浪漫。然後把空調嗶嗶嗶調到18°,遙控器收進包裡,開門上班去了。這是要凍死我嗎!
我搬來餐桌,爬上去關了空調,然後一覺睡到下午,被電話吵醒,又是小張。她說大西瓜被人塗了,讓我過去清理。我說這種事情找泥瓦工去弄不就好了,她說鬼知道泥瓦工修成什麼樣子,天底下只有你會對這個西瓜會輕手輕腳的,你自己外婆的墓,愛來不來,啪,掛了電話。只能去一趟了。
好消息是現在不用開兩小時車去了,小張搬到了美術館附近;壞消息是到大西瓜前面一看,好傢伙,歪歪扭扭被人塗了一大片,這活一天都乾不完,現在是冬天,郊區風又大冷得要死。小張拿了清潔工具和一盆綠油油的玻璃碎過來,說那些噴漆塗的拿清這些擦擦應該行,有些地方磕壞了,就得用這些重新補。我說還有磕破的?有仇是麼?她領我轉到西瓜後面,看著一灘暗紅色的色塊,小張說,拿頭砸的,人現在醫院裡。
我看著那灘血,一時說不出話。等小張走了,點了根煙,繞著西瓜走,看清了塗上去的字: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跟著唱了一遍,開始乾活。
幹活的時候,好多路過的人過來拍照,攔也攔不住,就讓他們拍,還擺點pose配合他們。要說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哪來的人,是大西瓜弄完之後,人就開始多了。有些來過的人發了打卡攻略,有些人拍了照,還有些人說,這裡很靈,比菩薩還靈。一說這個,人就蜂擁而來,根本擋不住,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弄不懂為啥現在年輕人更迷信…這些人來了之後,發現確實啥都沒有,但兩個小時的車不能白開,就在這自娛自樂,跑到湖邊露營,搭帳篷,燒烤,釣魚(人工湖怎麼會有魚?)…周圍沒有廁所,就到處屙野屎,有人把這也寫進攻略,說一種新奇的人生體驗,有益身心健康,能治便秘之類的,我也不懂,總之人越來越多,野屎越來越多,蒼蠅也越來越多。上面一看,人來了是好事,也得管管,不然蒼蠅多得能把人吃了,就把原來的人工湖擴建成了大型公園,還劃了不同的區域,大草坪,露營區,植物園,配了幾十個公廁,越來越像回事。到這個時候,周圍村民的房子已經從農家樂進化到了輕奢民宿,清一色的知名設計師打造,把全世界的安縵酒店搬到這兒也就這樣。再往外是新建的樓盤,三年里地價翻了三倍,還造了個新詞,叫“墓區房”,小張現在就住這些樓裡,主要是上班方便。一到週末晚上,人工湖的周圍星光點點,五顏六色的帳篷躺在地上,夜市煙火繚繞,時不時炸出一發煙花,照亮整個天空,是美術館給大西瓜開的直播間,收到禮物就放煙花,不同禮物對應不同花色,禮物一多,就是一場煙火大會,對城里人來說,這是致命的誘惑(城區內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好多人為此專程趕來。作為這一切的起點,美術館幾乎變成了寺廟,來的人都到大西瓜前面拜一拜,然後去紀念品商店買周邊,當是香油錢,到夜裡也不走,坐湖邊看煙花,等第二天天亮,留下一地的保險套,花花綠綠的。不管怎麼樣,總比一地的野屎要好。
冬天天黑的早,四五點的時候太陽就剩了個邊,那個坑才填了一半,小張出來叫我,讓我陪她去警局,我說活沒幹完呢,她說去不去,我說去。到了警局,把昨晚的監控給他們,看步伐那人是喝多了,塗幾個字就摔地上,睡了一會再起來塗,塗完發瘋似的用頭砸,然後昏過去了。小張做了些筆錄,完了說想去醫院看看,我也想去,看看我吹了一天冷風是在給誰擦屁股,警察就帶我們過去。那人穿著病號服,頭上包的像木乃伊,見我們是美術館的人,說自己非常懊悔,喝多了,不是想搞破壞,賠多少錢都行,他活該。
小張聽完,拉了張椅子就坐下了,問他,心裡煩啊?他一愣,說是。小張又問,煩啥呢?他說,各種事吧,也沒啥大事,就是覺得人生無望。最近公司裁員,倒是沒裁到他頭上,但他看著公司從200多人裁到50人,也就兩年而已。照這樣下去,他早晚也要被裁,也許,被裁之前公司就倒閉了。他還說,倒是希望被裁或者倒閉,也算給個痛快,就怕現在這樣吊著。三個月前辦了離婚,清淨了一段時間,大概是想明白了,公司50個人能活,200個人也能活,所以多出來那150個人算啥呢?一個人能做事情,一定要拖著三個人,三天能做完的事情,一定要周六讓你來加班,為什麼呢?是不能讓你有時間休息,不能讓你有時間去接觸別人,不能讓你有時間去反思,讓你一輩子在這套敘事裡不停消耗自己。我是寫代碼的,你看國外的程序員在幹嘛,在開發chatGPT,在做Vision Pro,在創造未來,我呢,在給沒人看的政府網站適配沒人用的IE瀏覽器。我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價值,對別人沒有價值,對自己沒有價值,那我每天加班到底在忙些啥呢?誒,你們都是搞藝術的,藝術是不是都是些沒人懂的玩意兒,我也不懂我活著是在幹嘛,那我活著是不是也是一種藝術?是吧,我是藝術家,這裡遍地都是藝術家!美術館才是最大的笑話,正在發生的藝術滿大街跑,你們看不到,只守著那些過去的,正在消亡的藝術,真當自己是個墓地啊…
小張跟著笑,給自己倒了杯水,說,那你為啥要寫那句歌詞?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他說,我是覺得,小時候爸媽下崗,其實是他們做了一個夢,突然有一天,從這個編織的很好的夢裡醒來,受到了驚嚇。我現在也到了他們下崗的年紀,相比之下,是做了半輩子噩夢,突然有一天醒來,看到現實比噩夢還嚇人。你知道這種感受麼?夢裡身處煉獄,醒來已在下一層……
走的時候,他問小張要賠多少錢,小張說算了。我說,那我還要繼續修嗎,小張說,廢話,接著修。我說那為啥他算了,小張說,他是藝術家。
那天之後,小張就不太正常。有時吃東西,嘴張著老大,突然就卡住了,等我碗都收完了,她還卡在那裡,哈喇子流一地,然後問我飯去哪兒了,剛才夾的那塊肉呢?洗衣服的時候,盯著滾筒一直看,還把我拉過去一起看,說這個世界在旋轉,你感受到了嗎?我說我屎拉到一半就來陪你看這個?那天我修完了大西瓜去找她,她看著一副弗朗西斯培根的畫發呆,然後說,我學了一輩子藝術,突然不懂藝術了。我說正常,我一輩子和女人打交道,也從來不懂女人。她回過頭,瞪了我一眼,這樣就正常多了。
我想我始終都沒弄懂女人,她們也沒弄懂我,不一樣的是,我多少是想弄懂的,但她們其實無所謂,只是偶爾裝作想要弄懂(現在都懶得裝了)。等我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就有點晚了,外婆已經走了,我媽到處旅遊,給我發明信片敷衍了事,只有小張偶爾喊我去睡覺,睡完就讓我滾。即便如此,我知道她們是愛我的,我也愛她們,只是這種愛和電視裡演的是兩碼事,就像相親和腹肌是兩碼事。
小張正常了以後,周圍的人多少都有點不太正常。比如美術館的同事,幹活好好的,突然就吼一嗓子:如此生活三十年…另一個角落裡接了一句:直到大廈崩塌…公園露營的人現在也沒事聚在一起唱歌喝酒跳舞,我們的搖滾史這麼短他們也能一直唱到天亮,天一亮就有人吹小號,《秦皇島》的前奏一起來,誰也沒法接著睡覺;直播間裡的彈幕也刷起了各種歌詞,從二手玫瑰到草東什麼都有,從《西湖》唱到《山雀》,從《米店》唱到港島妹妹……直到有一天,我和小張剛滾燙完,我抽著煙,無意識哼出一句:傍晚6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小張和了一句:妻子在熬粥,我去買幾瓶啤酒…...唱完我們抱在一起哭了起來。
哭完小張說,我們辦音樂節吧,我說好好好。
修完大西瓜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塗在西瓜上的兩句大字一直印在我腦海裡,我想,也印在所有看過的人腦子裡。現在我有點理解,為什麼政府總是喜歡往牆上寫大字,拉橫幅,紅色底白色字,二十一世紀了還到處都是。但仔細一想,這和大西瓜上塗的字好像是完全相反的事情,因為紅色的那些玩意兒我一句都想不起來。之前出國玩,也沒見誰在大街上印這玩意兒,可能是我去的地方不夠多,回頭問問我媽,她前陣子在吳哥窟,寫回來的東西都是王家衛的肉麻調調。和她電話的時候,她說國外也沒見過這些東西,只有遊行抗議的時候才看到滿大街的大字報,都是人舉著,高高低低,像一股浪潮。我說噢我明白了,我們這不讓遊行,從根本上解決了抗議的問題,社會一直非常和諧。在這片和諧裡,我想起來2010年之前,我家附近到處都是世博會的工地,旁邊的高樓上經常掛著一些白底黑字,豎著放的大標語,從樓頂拉到樓底,都是對拆遷的不滿,是我記憶里為數不多反抗的聲音,用魔法對抗魔法,用標語反對標語。等到世博會一開,這些豎著掛的標語就消失了。我想,大西瓜上塗的字,應該和這些抗議的標語是一類東西,它們注定會消失(還是我親手擦掉的),只有紅色的標語能一直存在下去,再破也沒人敢拿下來。
想到世博會,就想到那裡什麼都要排隊,動不動就3小時起。印象裡看過一張照片,是彭于晏在世博會排隊,滿臉是汗,那時他還不太火,知道的人不多。有趣的是,這個倒霉蛋在2022年的時候,又在上海排隊,這次是做核酸排隊,除了人黑一點,邋遢一點,好像也沒什麼差別。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這個人在這裡從2010年一直排到了2022年,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張望,一直被困在沒有盡頭的隊伍裡,不知道要去哪裡,也無法抽身逃離,實在可憐。轉念一想,他才困了十二年,可憐個jb,老子困在這三十年了。
回想這三十年裡,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擦屁股。正常來講,如果不是竄稀,一天最多擦一兩次屁股,也沒多少時間,可我三十年都在幹這事,要是自己的屁股早就擦出血了,所以大部分時間裡,我都是在給別人擦屁股。在現代職場裡,給人擦屁股是很正常的事情,職場聽起來也很像痔瘡。不正常的在於,原本積極的工作到最後總是變成給人擦屁股。這樣的事情一多,時間一久,就會懷疑哪裡出了問題,因為屁股長在人的後面,要擦就得轉過身去,是在面向過去,面向自己拉的屎。不管是自己的屎還是別人的屎,我都不想面對,我想面對未來,我想用身體正面的滾燙去開創未來,而不是跪下來手裡拿著紙面對一坨大腚和屁眼子,等待它不知道什麼時候噴出一坨屎。年輕的時候我會想,如果每個人拉完屎都能擦好自己的屁股,世界一定美好不少。現在經歷了一些事情,我開始明白,世界不是這樣的,至少這裡不是。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不可避免地要變成給別人擦屁股,那說明擦屁股就是一種原初模型——自己拉完屎不擦,一定要別人來擦,這就產生了階級——拉屎的人在上,擦屁股的在下,擦屁股就是維護社會階級差異。往往一個人的屁股,得由好幾個人來擦,甚至搶著要擦,這就產生了競爭,一副人人向上的繁榮假象。於是人們一面忙著擦上面的屁股,一面將自己屁股撅起來交給下面的人擦,一環扣一環,一層壓一層,組成了一個由屁股堆起來的人肉金字塔,散發著不同時代的惡臭。等到階級慢慢固化,那些身處高位的人就絕對不能自己擦屁股了,你要是自己擦完了,下面幾千幾萬號人可就沒事幹啦!平日里擋住他們視線的大腚一旦消失,他們會發現原來自己可以看向遠方,可以擁有未來,這會成為社會及其不穩定的因素,為了這個金字塔的穩定,這三十年裡我就沒見過自己擦屁股的領導,實在是非常盡責。
在擦屁股這條路上奮鬥不息,一切以屁股的利益為重,就是一種主流敘事,它的目的不是創造價值,它的目的是維護這個屁股金字塔,讓上面的屁股舒舒服服,讓下面的人有屁股可擦,社會就能穩定和諧,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但這種敘事忽略了一些事情,比如時代變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這個金字塔坡度像秦始皇陵一樣平緩,有大量的底層人口為上層擦屁股,那時人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目之所及都是同一層拼命擦屁股的人,也就擦的心安理得。現在有了互聯網,視線無限拓展,底層的人也能輕鬆看到上層的生活,巨大的落差引發了過去十幾年向上躍升的血腥之路,金字塔逐漸陡峭,要趕上瑪雅金字塔的坡度了。可問題在於,擦屁股只是在維護階級,它不創造價值,要吃飯只能靠老辦法——階級壓榨,不停壓榨下層,可現在底層都往上跑了,我去壓榨誰呢?總不能把996寫進勞動法吧。這些年拼命讓人生娃,什麼年齡結構失調,什麼人口紅利消失都是幌子,真正的問題是底層人口不夠了,金字塔都快瘦成摩天大樓了,上升通道越來越窄,上層生出來的肯定還在上層,底層生出來的多半還是底層;上層的人不讓他生他都會生,可底層人不生了,金字塔地基越來越小,風一吹就要倒啦!還說什麼脫下“孔乙己的長衫”,這不是從爬上來的人裡找一批自己滾回底層去嗎?
這種敘事還忽略了一些事情,忽略了人總有那麼一些瞬間,是不想擦屁股的,比如我的把正滾燙的時候,它滾燙到我無法忽略它的本能——面向未來;滾燙到我想操翻我面前所有的屁股(不是真的操)向未來前進。但我知道還做不到,因為擋在面前的屁股一個接一個,像世博會的隊伍一樣,根本望不到盡頭。這些年我慢慢不再滾燙,它正在從一種必然變成偶然,也許,我也會成為藝術家。
之後的一陣子,小張在忙音樂節的事情,和消失了一樣。這幾年因為大西瓜的事情,她升到了副館長,至於為什麼沒當上館長,有人說是太年輕,也有人說是沒入黨,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說她見館長的次數還沒見外婆多,館長只在需要出臉面的時候出現,平時給他擦屁股的時候最好也不要出現,容易看著生氣。音樂節的事情不好辦,出了各種問題,沒有知名度,樂隊不肯來,時間也不好定,好的檔期都被大音樂節訂滿了,半年內只有清明節沒人做。雖然周圍的人包括粉絲都很支持,但越拖越沒戲,一氣之下,小張說,老子就在清明節辦音樂節。
音樂節給上頭審批的時候,那個領導看了一會材料,抬頭推開老花鏡,看看我們,說:清明節,很好,音樂節,也很好,但是在清明節搞音樂節,是不是過分了點?雖然在宣傳口我們是喜歡喪事喜辦,美化一切災難,特別是人為災難,屎盆子全扣在老天爺頭上,但,你們這樣是不是有點,過於直白了?
我說,這個音樂節本質上嘛,和做白事的時候吹拉彈唱做法事的差不多,就是換種年輕人喜歡的方式,什麼死亡金屬啊,死亡搖滾啊,就是台上的人指揮台下的人不停鞠躬,對先人鞠躬,動作呢是稍微大了一點,頭髮會甩起來,年輕人嘛,沒個輕重也正常,重要的是是對逝者的敬意。還有些音樂聽起來迷迷叨叨搖頭晃腦不停抽抽,是電子迷幻,這個呢,和做法事的和尚念經是一樣的,外婆生前是網絡名人,當然要電子超度才行,網絡生活也是現代人重要的一部分嘛,也要好好紀念,你說是不是,我們剛進來時你還在看手機上的妹妹跳舞,一樣的嘛,她要是出事了你也會想她的嘛。都是一回事,一回事嘛哈哈哈!
小張一肘子鎚我肋上,讓我別說了。那老頭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眉頭更緊了,許久才抬起頭,問,那你外婆到底是個什麼來頭,為啥那麼多人要紀念她?我說,這一切都要從外婆想離婚開始說起,那天是春風和煦萬物復甦,又到了交配的季節…小張聽不下去,打斷我說,這音樂節賣門票,一天480,三天1200,進門送一個蒲團和三根發光電子香,會冒煙,不可燃,不影響環境和消防。三天預計人流20萬,門票收入超過一億,還有招商引資,周邊收入…
“不早說!”那老頭把材料拍在桌上,“咱郊區就缺這種有意義的文化活動,批了。”之後我們就被轟出了辦公室,在門口愣了一會,裡面又響起跳舞的音樂,“感謝豬頭哥哥送的火箭~mua!…”
回去的路上,小張什麼都沒說,到家關了門就抱著我吻了起來。完事之後我問她,今天怎麼了,她說是被那個審核的老頭看得煩,心裡窩火。我說我也覺得,啥也不說,就在那兒喝茶,看材料,摳手指,半天不說話,像是在看今天菜場買的兩隻雞要不要殺,憑什麼?小張說,憑我們是擦屁股的,在那個房間裡,我們不是在和老頭說話,我們是在和他背後的主流敘事對話,是來自金字塔的凝視,要讓你時刻處在恐懼之中。說完,我看向空空的天花板,腦子裡閃過很多畫面,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外面牆上電線桿上要掛那麼多標語,那上面寫什麼根本不重要,外婆不識字不也活的好好的?那是主流敘事在場的宣告,是他們無處不在的凝視……想到這,我腦門滲出了汗,小張吻了過來,說,被人盯著不好受吧?我說是,她說,她們女性從小就被人這麼盯著了,你們這些臭男人。說完她騎到我身上,啪的一聲,關了燈。
我被一聲嘹亮的小號吵醒,意識混沌不明,我想起王小波寫的一句話: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太陽初升時,有十萬支金喇叭齊鳴。現實像一瓶吊針滴進身體,我坐起身來,遠方的舞台光芒萬丈,萬青在唱《秦皇島》,音樂節已經開到了第三天。
天的藍色變得濃稠,滲進樹林裡,也滲進來一些年輕人,輕巧得像林間仙子,他們找尋找柔軟的草地,粗壯的樹根,羞澀的眼神,親吻著,擁抱著,滲進彼此身體。我被一隻小手拉起,是小張,她說,我們去永恆的夜。哪裡是永恆的夜?我不知道,聽著像賣不出去的雞尾酒,我不知道。我們路過野合的人,路過鼓點滔滔,路過曖昧不明,她披著毛毯,我披著防潮墊,像一個吉普賽人牽著外星人,裡面什麼也沒穿,在樹林裡穿梭。
什麼都不穿是一種不錯的狀態,說明我無所畏懼。人類社會只允許你在極少的時間裡不穿衣服,也就是說,只允許你在極少的時候無所畏懼,洗澡的時候,做愛的時候,法國人鬧革命的時候。別的時候,你只能活在恐懼裡。
小張越走越快,牽著我跑了起來,毛毯掉在地上,接著是防潮墊,接著是羞恥心。
舞台的燈光在樹林裡嬉戲,光影幻滅追逐著我們,從歌詞的一端跑到另一端,
從樹冠微風肩頭的暴雨,跑到平衡忠誠不息的身體;
從輕快明亮恆溫的伴侶,跑到違背對抗相同的命運;
從倉皇無告不回的河流,跑到晦暗無聲未知的存亡…
我們跑到大西瓜前,打開背後的小門,鑽了進去,小張說,這裡就是永恆的夜。她摸到地上的火機,點著了蠟燭,永恆的夜亮了起來。關上門,燭火不再搖晃,我們跪在毯子上,雙手合十,向外婆致好,隨後躺了下去。
小張說,有的時候她會來這裡,躺著,什麼都不想。這裡的音效很奇特,聲音進到這個空間,變成嗡嗡的低響,好像什麼都聽不清,又什麼都聽得見——飛機飛過天空,螞蟻爬過地面,雨水滲進泥土,傷口撕裂癒合,滋滋滋滋。我閉上眼,讓聲音湧進意識,此刻,是地底傳來的歌聲,是血流湍急的脈搏,是記憶深處的震顫。我問她,為何這裡是永恆的夜,她沒有回答,吹滅了蠟燭,空間消失了,我們也消失了。隨著一聲爆裂,頭頂微微亮起一個點,是西瓜頂上的氣孔,一束光射進來,在她的胸口遊走,炸出一朵模糊的煙火,散落的光點像一隻水母,在雙峰之間緩緩升起,又消失,留下一個虛影,隨後虛影也不見了。
“小孔成像”,我說。
“真不浪漫”,她說。
她拿起我的一隻手,放在一邊的乳房上。
“感受到了嗎?”
“感受到了,大小正好,形制規整,像等待噴發的富士山。而我的手是時間,是記憶,是冰期的更迭,是太平洋的季風,完美的錐形開始扭曲,模糊,顫動,又恢復原狀,是命運的輪迴在呼吸吐納,在變與不變之間,薛定諤捅死了貓。
“就會胡扯,讓你摸老子的心跳。”
“噢,還在跳。”
“一,二,三…...”
她默默數著,外面煙火不斷,胸口又升起幾隻水母,藍的,綠的,紫的…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一共二十二下。”她嘆了口氣,“那個人,在大西瓜上砸了二十二下,當時,我就在西瓜裡,像現在這樣躺著,心跟著顫了二十二下。”
我沒有說話,感覺手掌裡的乳房慢慢消失,只剩下了心跳,咚咚,咚咚。
“那天之後,只要我閉上眼,就會聽到那一下下砸牆的聲音,堅定,痛苦,血肉模糊。”
她又抓起我的手,向下一路摸去,路過肋骨,路過肚臍,路過陰毛,是一片濕潤和滾燙。
“出水了?”
“是血。”
“啊?”
“經血。”
我下意識想挪開,她把我的手按在那裡,更多的血流了出來,灼燒在指尖蔓延。
“人在流血的時候,才會真正和自己對話。”她說,“青春期開始,每個月一次,子宮內膜脫落,伴隨著不同程度的陣痛,流血,激素紊亂,幾天之後恢復,進入下一個循環,無休無止。
有次在外婆那裡,她看到了我的衛生棉條,說這東西不錯,她從來沒用過,她們以前都是用布條系在腰上,又難受,又麻煩。我說確實方便不少,可還是一樣要流血,要痛幾天。外婆說,人在痛的時候,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倒是可以好好和自己說說話,而且,你知道自己會好的,過了那幾天就好了,一定會好的。女人是天生的鬥士,在一次次疼痛之中,打磨自己的信心,相信傷口終將癒合,站起來,迎接下一次流血。這種信心會變成一種本能,在追求愛與美好的道路上,不斷把自己扔出去,有人接就是賺到,沒人接,就等傷口好了再把自己扔出去,要扔得更高,扔得更遠,摔得更慘,不然只會在原地踏步。你在哪裡停下,就在哪裡死去,活多久都沒有用了。 ”
“外婆怎麼不和我說這些?”我問。
“你又不來月經。”
“也是,我不懂女人。”
“你不會懂的,也沒必要懂。”
說完,她放開了我的手,再不放都要捏麻了。
外面漸漸鼓譟起來,要到壓軸的歌曲了,這裡的嗡嗡聲越來越沉,大家都在等《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前奏響起的時候,不是熟悉的吉他和口琴,而是鋼琴,溫婉淒哀。小張說,給上面審批的時候,曲子過審了,歌詞沒過審,要么改歌詞,要么改曲目。他們說,肯定要演,那就不唱歌詞了,改成了鋼琴曲。
我說這不是脫褲子放屁麼,歌詞誰不知道啊,他們都唱著呢。
小張說,你聽,仔細聽,那些沙啞,疲憊,無力的嘶吼,是他們流血的聲音。現在的年輕人並非不流血,恰恰相反,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流血。可他們不知道為何流血,也不知道傷口在哪裡,傷害被抽象孤立,沒有癒合的空間和時間,流血本應產生的內在對話消失了。這種流血無法締造傷痕,在隱秘之中持續地喪失,它只會讓人疲倦。咖啡和安眠藥成為這種生活的象徵,服務於白天和黑夜,漸漸失去節制。
你應該看過十幾年前的電影《2012》,大洪水引發了世界末日,人們只能逃,差別只是逃去哪裡能多活幾天。逃,是我們當前生活的湍流,有人逃去國外,有人逃去北上廣,有人逃回小鄉鎮,有人只能留在原地,可無論怎麼逃,世界末日的命運沒有改變。如果住在化工廠邊上,不逃就注定要喝有毒的水。可他們更關心遠方的核廢水,而不在意身邊的化工廠;更害怕出國玩被噶腰子,而不在意每天流血的傷口。持續的疲倦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扭曲理性認知。
所以你要做這個音樂節?我說。
是的。當我在大西瓜裡被砸了二十二下,砸碎了我所有的理性。我慢慢明白,這種流血,這種疲憊,這種內耗,不是沒有出路的,它同樣在積蓄力量,不是嗎,一種文明之外的,生命最原始,本能,野性的力量。那個喝醉的人,在理性失控的情況下,砸向了大西瓜——他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和生命玩一場賭局——賭贏了,他繼續活著,帶著自己創造的傷口活著;賭輸了,他就死了,本就失去希望,也沒什麼好輸的。顯然他贏了。出院的時候我去看過他,一腦門的疤,他很開心,無意識地摸著那些肉質凸起,那是他最好的反抗標語,餘生都印在臉上。
可我沒法讓所有人都來砸大西瓜,那你這輩子都修不完了。最近我總是在想,你外婆的大西瓜把人聚集到這裡,是有原因的。在音樂節的草地上,每一下鼓點都砸到你心裡,把人一步步推向崩潰的境地,和我在大西瓜裡的感受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生活在化工廠邊上的人,為了活下去,我們的理性不可避免地變成有毒的理性,讓你流血不止。而生命本身,它自有一套秩序,理性逐漸剝離的時候,身體會告訴你答案。
石家莊人演完了,空氣中仍是躁動,人們瘋狂地喊著encore,一切都焦灼起來,尋找著出口,出口在哪裡,沒有人知道。有人跳進湖里,有人爬上樹冠,有人飛在天上,有人躺在地下。
小張說,抱我起來。
啊?
抱我起來,這裡不夠黑,我去堵住上面的孔。
啊?
抱不抱?
抱。
我們摸黑站了起來,我蹲下,抱住她雙腿往上抬,試了幾次,將將夠到氣孔。外面又喧鬧起來,不知是不是樂隊返場了。她的經血順著腿根流到了我臉上,依舊滾燙,又流到我身上,腿上,一路向下,和大地連在一起。在她把手指塞入氣孔的瞬間,一陣嘹亮的小號響起,幾十發煙火同時發射,人群爆炸出歡呼,大地跟著震顫,只聽“啵”的一聲,大西瓜碎成了渣,整個塌了下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小張守在我身邊,披著地上的毯子,發出迷人的微笑。我躺在地上,一陣劇痛襲來,小張說,她掉下來的時候撐在我身上,應該是肋骨斷了,讓我別亂動,刺破內臟就不好了。我看了眼周圍,閃著紅色藍色的光,是救護車來了,而我在一個鐵籠子的中央,是大西瓜的鋼製骨架,周圍一地水泥和玻璃碎渣。一會衝過來好幾個人,看衣服是消防隊的,用工具切割骨架,清理地上的碎渣,要把我抬出去,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我這才想起來,我tm沒穿衣服。
救護車上,兩個小護士在刷手機,一個在看土味視頻,一個在看帶貨直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一個說,這人是怎麼傷的?另一個說,墓震聽說過麼?第一次見,真是大開眼界!現在的人真會玩,墓都震壞了…
你聽聽這像話麼。某種意義上,我倒是希望如此生猛,事實上,我早就沒什麼力氣,胸口疼的厲害,反駁她們的力氣都沒有,於是,她們說什麼都成了事實。我突然明白這個世界是怎麼變糟的,大家都沒有力氣了。
我轉身看向小張,擠出最後的一絲力氣對她說,我愛你。
她說,滾。
然後一肘子錘在我另一側肋骨上。力度正好,啵的一聲脆響,現在兩邊肋骨都斷了,我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她看了我一會,像看一個植物人,說,“不說話還挺可愛的。”
許久,她又說,“我原本以為我的使命是造這個大西瓜,現在好像明白了,我的使命其實是毀掉它。在這片土地上,誰都逃不掉親手毀掉自己心血的命運。”說完,她低頭輕輕伏在我肚子上,聽著土味情歌,一隻手在我的胸腔上打著節拍,我疼得倒吸涼氣。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救護車能永遠開下去,永遠到不了醫院,我一輩子都在這擔架床上,一動不動,說不了話,隨著歌曲的節律等待著下一次劇痛,一輩子就這麼過去。
當然,能換首歌就更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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