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否還在錯過他? ——評“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
這部由英國寫實主義導演肯洛奇執導的電影,動人而深刻,卻不乏有批評它誇大苦難、不切實際的聲音。它講述了英國一個勞工階級家庭如何由男主角換工作開始經歷一系列變故,直到最後幾乎落入絕境的故事。很多人不理解男主角的職業選擇:新工作需要賣掉家裡唯一一輛車才能獲得啟動資金,他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當他發現自己無暇顧及家庭時,為什麼不立刻停下這份工作?到了影片的最後時刻,拖著受傷的身體、面對家人的懇求,他怎麼還能堅持要去上班?如果為男主角辯解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沒有選擇,又有人會質疑這種看似沒有出路的困境的代表性。其實這些問題在影片之中和影片之外都能找到答案。
電影一開始,在畫面出現前的黑暗裡,我們就聽見男主角瑞奇在一場面試中細數他曾經從事過的工作:打地基、排水、挖掘、劃線、水泥工、修屋頂、鋪地板、鋪路、修理管道、木工……甚至挖墳墓」——都是最基礎的體力勞動;而他向面試官解釋自己想從事這份新工作的動機時給出的主要理由除了戶外體力勞動的普遍辛苦之外,是他想要「成為自己的老闆」。這一點也是他的新工作給出的最吸引人的承諾,只不過事實證明也是其最大的謊言。這份新工作是在一家第三方快遞公司當貨運司機,他需要租或買下一輛貨車、作為合夥人「加盟」公司;沒有底薪,他將完全倚靠派送單量賺錢。這種網路發展下的零工經濟興起於二十一世紀初,其中知名的包括亞馬遜、優步、美團等公司,正是在它們創造的一整套圍繞「自僱」的話語下,一種新型的勞資關係得以建立,在這種關係下公司不為勞動者提供任何形式的保障。而這套話語對於習慣忍受傳統勞資關係中嚴絲合縫的監管的勞動者來說無疑是新奇而充滿誘惑力的,男主也不例外地心動了。但在同意加入的時候,他所不了解的是等待著他的高強度工作(電影中多次提到他一天工作高達十四個小時,一周工作六天),懲罰任何懈怠和缺勤的罰款和高昂的退出成本。除此之外,男主角的妻子在工作閒聊時透露的一些其他資訊讓我們更了解他們家庭的經濟背景:他們之前本來可以貸款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但由於次貸危機造成的銀行破產而告吹;男主角也在這個時期被辭退,之後一直沒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可以想像對男主角來說這份新工作或許是一個難得的翻身機會,用高投入換取高回報,從而給家人提供更有保障的生活。
這個家庭的另一個收入來源是男主角的妻子艾比,她是照顧老人的家庭護工,有與她丈夫相似的工作條件:零底薪,按照上門服務的次數拿工資,沒有交通補貼,每日工作時長也接近十四個小時。因為工作上有大量的通勤要求,她原本是開著家裡唯一一輛汽車出行的,但為了瑞奇能夠買下貨車,這輛車被賣掉了;沒有了方便的出行工具,艾比的工作對她來說更加辛苦了。電影中對於夫妻兩人的工作設定符合現實生活中這兩個行業中的性別隔離——快遞行業中主要是男性,而護工大部分是女性在做。有趣的是,這樣的設定可能會有加重性別刻板印象的效果,例如有觀眾看完電影覺得女主角和男主角相比,是一個更溫情、更體貼的人物形象:她在工作中盡可能地幫助、愛護照護對象,在家庭裡充當黏合劑緩解父子之間的衝突。但導演的選擇並不像是無意識地重複了刻板印象,因為在這種對比中浮現出另一個問題:暴力和冷漠的生產機制。艾比能在繁重的工作中體卹他人、真正實踐「照顧」的職業道德,她的操守和努力毋庸置疑;但瑞奇也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大男子主義者,從他和家人的相處的日常中我們能看到他溫柔的一面:比如他會帶女兒一起送快遞、在工作的時間裡創造出一點父女時光,又比如他在與兒子爭吵後翻看兒子的畫冊、感嘆自己沒有花更多時間去理解後者,還有他和妻子的睡前長談、互相安慰。只不過瑞奇的工作在改變他,工作中遭受的暴力消磨著他的耐心和精力,讓他在家庭生活中無暇與家人溝通,缺乏溝通繼而導向不理解、冷漠,最終以暴力收場;而這時他已不僅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導演用很多場面展示工作的暴力:瑞奇的老闆會在言語上向他施壓,拒絕他的任何請假;他在送快遞中總是因為時間壓力緊張而匆忙,連上廁所都是用塑膠瓶解決,更是幾乎完全沒有與客戶交談互動的閒暇,在這一點上他的工作比艾比的還要缺少人性化的空間,他來去匆匆,偶爾有機會與客戶談論幾句足球、或者不顧時間緊迫幫助生病的客戶將快遞搬進屋內,更多的停留反而是因為爭執和麻煩;當同事因為不忍高強度工作而向上級抱怨時,後者毫不猶豫當場將他辭退,因為“這份工作他不做總會有人願意做”,一言道出勞動者在勞資關係當中的弱勢處境;除此之外,瑞奇嘗試在工作中搭建起的與女兒相處的機會也迅速被公司禁止了,其工作環境的去人性化程度可見一斑。在這種暴力之下,瑞奇變得疲憊不堪,兒子的叛逆在同一時期加劇,讓本就在工作中搖搖欲墜的他徹底失去了生活的平衡。
瑞奇的兒子塞布喜歡和朋友一起街頭塗鴉,他會因此曠課、撒謊騙警察塗鴉是學校佈置的作業、賣掉自己冬天的大衣買塗鴉用的油漆,甚至偷竊。他的所作所為讓他不斷陷入各種麻煩之中,也迫使他父母從工作中抽身去幫他處理——由於他們工作的特徵,這對兩人來說都很困難,尤其是瑞奇,他沒有準備好因為兒子惹出來的問題不僅賺不到錢、還要被罰款。瑞奇沒空參與兒子的生活因此無法理解他的叛逆,面對兒子時就只有沮喪的怒火,塞布由此愈發叛逆,直到瑞奇一天一氣之下出手打了他一巴掌——艾比苦苦維護的非暴力的家庭環境就此被破壞,這也意味著這個家庭到了真正的危機時刻。如果觀眾只是站在瑞奇的角度來看,對於塞布自然是恨鐵不成鋼;但如果我們試著聆聽塞布,即使是他和父母賭氣時的發言,就會發現他並不是為了叛逆而叛逆,他的叛逆實則是一個剛剛窺見社會不平等、剛剛意識到階級固化而自己無力改變的年輕人對於社會制度、學校制度的失望與反抗。他不再相信能透過好好學習跨越父母所屬的階級,透過身邊的例子明白高等教育的成本和回報不成比例,他看不到去學校努力學習的意義,因此不願意再去上學;即使是在商店偷用來塗鴉的顏料,他也會去連鎖商店而不是路邊小攤,這展現了他身上的政治敏感性,即使是違法行為,也充滿了政治抗爭的象徵性,更別提具有明顯政治意義的塗鴉行為了。但他的父親沒有看到這些,將他的行為理解成單純的反叛,企圖用言語、甚至肢體暴力來「鎮壓」它;就像塞布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從事這份「狗屁」工作,認為那些辛苦都是父親自找的──他們因此而互相錯過了。雖然他們最嚴重的那場衝突起源於一個誤會,是因為女兒偷偷藏了父親的貨車鑰匙,而父親以為是兒子藏的,但是衝突的根源還是在他們日漸崩壞的父子關係之中。除此之外,女兒藏貨車鑰匙的這一情節設定既展現出她作為一個孩子對於家庭矛盾的敏感捕捉,因為一切問題的開始確實是男主的新工作;又表現了這一家人、尤其是兩個孩子對於男主角處境的有限理解,他去幹這份工作不是因為他自討苦吃,而是他的處境大概率不會因為換掉工作而明顯改善,更何況他已經在這份工作中投入大量成本了。他曾在與兒子吵架時說過:自己就是從一個狗屁工作到另一個狗屁工作。這在某種程度上點破了觀眾有關換工作言論的想當然,如果底層勞工的困境只需要他們換工作就能解決,那也不算是什麼問題了。這部電影的導演著眼於零工經濟的新型剝削手段,但它遠遠不是資本市場唯一的剝削形式;逃離它,難道就能不受資本剝削了嗎?問題的答案從來不是簡單的退出,因為身處其中的人往往無路可退。
電影結尾,瑞奇在工作途中被一夥人搶劫,不僅貨物被盜、掃碼的設備被毀壞,他自己還被暴打一頓,甚至被人用尿潑到頭上。在醫院等待檢查結果的時候,瑞奇老闆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因為這次事故的損失他還需要賠付一大筆錢——這就是“自僱”的另一面,任何意外的後果都將由自僱者而不是他所在的公司承擔。當瑞奇身邊的艾比明白電話的意圖後,奪過電話對著瑞奇老闆破口大罵,直到瑞奇阻止她。這是她第一次展現暴力的一面,這個情節的設定很巧妙,它繼續著對於暴力的討論:遭受暴力的人很難不受暴力的影響,不論其性別;如果不用暴力回應暴力,受壓迫者還能怎麼做?第二天,一身傷還未痊癒的瑞奇不顧家人的阻攔,照常開著貨車去上班了,電影的最後一個畫面停留在他晨曦下絕望、受傷的臉上。他要去上班,因為他要還罰款,因為他要保全家人,因為他認為這是唯一的出路;但他又是那麼絕望。
最後,從現實角度來說,瑞奇和他家人的生存狀況是個特例嗎?是電影誇大後的結果嗎?我們可以從一些數據中獲得大致的概念。如果按照電影年份來找數據既更加複雜又缺乏即時性,所以這裡參考的都是近年的數據。 2022年英國的最低收入標準(Minimum Income Standard,調查顯示的公眾認知中足以負擔最低可接受的生活水平的收入)對於單個人是每年25500英鎊,對於有兩個小孩的夫妻是每年43400英鎊— —正好符合電影中的家庭組成。具體某個行業的薪資很難在網路上找到官方數據,非官方網站之間又有偏差,在此選擇比較下來靠中間的數值:電影中夫妻兩人的職業放到今天,快遞員的年收入大概為24298英鎊,老年護工則大概為21000英鎊,合起來為45298英鎊,剛剛過最低收入標準,這樣看來電影對他們生活處境的描繪並無特別過分之處。而據統計,2020到2021年之間,29.1%的英國人口生活在最低收入標準之下,即有將近三分之一英國人口的經濟狀況不如電影中的兩人。另一個更權威和通用的衡量貧窮的標準是相對低收入(Relative low income),即當年戶收入低於收入中位數60%的人。 2022年底戶收入的中位數是27756英鎊,相對貧窮線因此在16653英鎊;而2023年三月的報告顯示22%英國人口生活在相對貧窮線之下。這些數據並不能完整準確地描述現實情況,對於電影中家庭的經濟狀況估計和將其與現實生活進行的對照也只是十分粗略的嘗試,但我們至少可以認識到:電影中的家庭遠遠不是生活最艱難的個例,還有很多比他們境遇還要落魄、無法養活自己的人們。不過說到底,電影本來就不該被期待著去絲毫不改地陳述現實、提供證據,它能做到的只是鼓勵我們睜開雙眼,去看我們之前沒看到、或者視而不見的人和事。窮人從來不是主流銀幕感興趣的對象,而導演肯洛奇拍了一輩子關於窮人的電影,這部影片的片名除了與片中具體情節相互照應,也像是他送給所有觀眾的忠告:看見他們、理解他們,才可能不再一再錯過他們。
參考網站:
2022年英國最低收入標準: https://www.jrf.org.uk/report/minimum-income-standard-uk-2022
22023年英國快遞員年收入: https://www.payscale.com/research/UK/Job=Delivery_Driver/Hourly_Rate ;
2023年英國護工年收入: https://www.payscale.com/research/UK/Job=Senior_Caregiver/Hourly_Rate
2022-2023 年英國最低收入標準之下的人口比例: https://www.jrf.org.uk/report/households-below-minimum-income-standard-2008-21#executive-summary
2022 年年底英國戶收入的中位數: https://www.ons.gov.uk/employmentandlabourmarket/peopleinwork/earningsandworkinghours/datasets/placeofresidencebylocalauthorityashetable8
2023年初英國相對貧窮線下的人口比例: https://commonslibrary.parliament.uk/research-briefings/sn07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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