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罗与罗妹号事件:沉默的台湾历史,以及在那之后的故事
先说这是一篇抛砖引玉的文章,因为我并不拥有足够的信心认为自己能把这段历史写好。但在爬梳史料的过程中,发现相当零散纷乱,才兴起想整理的念头,毕竟我的毛病就是读了某段历史便会忍不住想把上下左右、纵向的、横向的一切都弄清楚,若无法周全,就像以管窥天一样难受。
作为一个仍在理解自己历史背景的小国小民,能帮上许多一样的人去看见、去追寻,是我微小的期待。同时更盼望对此更有研究、经历的人们能一同分享你所知的,珍贵的故事或知识。
罗妹号(罗发号)事件
大纲摘要一下,也是搜寻关键字会读到的简要视角:
1867年3月,一艘美国的商船罗妹号(ROVER)在七星岩触礁,弃船登陆,龟仔甪社原住民为报复过往白人灭族之仇,杀害全船船员,仅一位幸存,这位幸存者逃到打狗(今高雄)通知官府,引起美国驻厦门领事李仙得注意,美国出兵惩戒原住民反而战败撤退,李仙得请清朝廷出兵处理,清廷半推半就并不情愿,最终李仙得与原住民大头目卓杞笃和平取得共识,订定南岬之盟:未来再发生类似事件,原住民会保护和帮助外国人。
以上摘要我省略大量专有名词,故事似乎很好懂,但其中还有许多好玩的细节,甚至意想不到的牵动台湾未来历史的进程...
斯卡罗与恒春半岛上的族群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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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罗:来自台东的卑南族分支,下辖十八个番社,后来逐渐和当地排湾族融合。琅峤十八社服膺共同的领导者,也就是剧中的大头目卓杞笃,领导为世袭制,而杀害罗妹号船员的龟仔律社同为琅峤十八社的一支。
马卡道平埔族(居于射寮):平埔族是汉化程度高原住民的通称(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射寮靠海,因此掌握进口物资,也成为附近所有聚落乃至原住民获取枪械等资源的贸易所。
福佬(居于柴城)与客家人(居于保力):从明末到清代,闽粤汉人陆续来台后,因拓垦需求,虽然清朝规定汉人不可越界进入原住民土地,汉人仍以租赁方式向原住民租地,例如剧中客家人向斯卡罗租下统领埔。但柴城则是福建人以武力攻打下来的,并不需要向斯卡罗纳租,但也因此他们和原住民关系并不友好。
福客械斗也常称闽粤械斗(但根据考察,恒春应以语系划分的福客械斗称呼比较标准)。顾名思义就是讲福州话的和讲客家话的为了抢水源抢田地打来打去。起因是1761年朱一贵事件,简单说是福州人和客家人联合抗议地方官敛财,但过程中撕破脸从此两族不合。但有必要不合成这样吗?这中间其实还有几个复杂因素: 1.灭明郑后,清朝对台湾更加不信任,颁布渡台禁令,来台者不能携带家眷,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大量罗汉脚(无业男性)容易群聚斗殴。 2.清廷知道台湾民众不好管理,对于械斗抱持不制止甚至鼓励的态度,乐见两族内耗。
清朝在忙什么?清朝治理下的台湾
让场景回溯到1858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下,清朝和英国、法国、美国、俄国签订天津条约,但战争还没完,联军一路打进北京,1860年清朝又和英国、法国、俄国签订了北京条约,咦那美国去哪了呢?同年南北战争爆发,美国跑回去处理自家内战了。但因天津条约中的利益均沾条款(如下),美国同样享有其他战胜国的特权。
清政府若就公使驻京问题与别国另有应允或立约,美国同时享受同等权利。
嗣后清朝有何惠政、恩典、利益施及他国及其商民,美国官民一体适用。
由上可知,这几年清朝忙得很,一边打仗一边还忙着平定内乱(太平天国、陕甘回变),实在没空理一个偏远小岛,也因此驻台官员往往贪污纳财,并不积极管理。当李仙得因罗妹号事件提出应该惩戒原住民时,清朝也只以「生番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为理由推拒,这个说法逐渐在李仙得心中发芽生长。
(中美)条约第十一条及第十三条规定,在朝廷管辖地内,无论岸上或海上,如有美国人遭受欺侮,文武官员当戮力惩罚之;然罗发号案中之美国人,并非被杀于中国领土或海域,而是化外生番群聚之地,依条约规定,不得要求中国救济。 ──南台湾踏查手记,台湾道台给李仙得的回信。
李仙得这个人:掌握台湾命运的钥匙
李仙得其实是位法国人,婚后才移居美国,参加南北战争时英勇获勋,后被指派到厦门担任领事(李仙得1866年7月从美国纽约出发至利物浦,穿过欧亚陆路,12月抵达厦门,花了整整半年),刚上任隔年就遇上罗妹号事件。
整个事件与清朝、原住民沟通的过程,李仙得都详细记载下来,从他的手记可看出李仙得并不认为美军是真的被原住民击败,「只是领导人没有听我的建议,在奇怪的地方登陆,不熟悉地形而已」,并且之所以能够与卓杞笃达成协议,也是因为「原住民发现我们从远方也能发炮攻击,感到畏惧,且对于我们的英勇冲锋感到佩服,认为我们和原住民一样勇敢」。
手记中也多可看出他对清朝贪污的观察:
在他(客家领袖)看来,清军是永远无法征服原住民聚落的,因为清军不能跟着原住民往山里走;就算他们跟着清廷攻打原住民,受罪的还是他们自己:军队会毁了他们的农田,偷取他们的牲口,等到军队撤退,原住民又会因为他们没站在原住民这边,下山把军队没抢完的全部搜刮一空,或许还会烧了他们的房子,把他们杀的一个不剩。假使清军获得胜利,取得这个地区的管辖权,大家也不会更好过。大家宁可受原住民管辖,只要微薄的进贡,原住民就不会侵扰他们;反之,若归清朝管辖,税赋与其他榨取才真是没完没了。 ──南台湾踏查手记,李仙得咨询闽客双方对开战的想法。
而最有意思的是李仙得对于「谁得以掌握台湾领导权」的思考:
我告诉他们(清朝政府),如果他们抱持番地不属于帝国管辖范围的心态,未能在需要建立政府的土人地域如南湾建置常设政府,那么其他想在东方取得据点的国家,甚至冒险家,一旦获得当地土人头目的同意,就有权利在东海岸建立永久、独立的领地;到时,有关边界管辖的纠纷问题一定会带给中国政府相当大的困扰。
依据公法,半开化的政府有权占领,并持有近邻野蛮土人的土地;无须顾虑野蛮土人或是其他人的反对。这就如同美国政府占据印地安人土地,或是英国政府占领澳洲与纽西兰土人地权一般,让土人享受文明的好处,从而剥夺他们对于主权的主张。
这段话从现代角度看来当然有待商榷,甚至是本质上的错误,但这是他在当时环境背景下对台湾主权的解读,这个解读深深牵动了未来台湾的命运。
再一次的船难,不同的结果:八瑶湾与牡丹社事件
罗妹号事件后四年,1871年,相同故事复制贴上,只是这次船难主角换成了琉球人,漂流至八瑶湾的船员共54人遭高士佛社原住民杀害,12人生还。
得知这件事的李仙得,曾尝试和卓杞笃沟通,将协议范围扩增至所有外国人,宴席间发现卓杞笃所辖范围过大,无法掌控所有族人行为,甚至被族人抱怨。李仙得转向清朝政府寻求帮助,亦未有明确成效,只盖了一座灯塔(今鹅銮鼻灯塔),但他仍心心念念此事。
隔年李仙得离开厦门领事的职位,返回美国途中过境日本横滨,正好遇上美国驻日公使提及日本正关注八瑶湾事件,于是李仙得留在日本,继续他未完成的梦。
如果我呈交日本内阁的计画书能获施行,那么,不但可以实现我长久以来的愿望,让在土人邻近海岸遭遇船难的人员得以安全无虞,并且可以在东方建立一个最广泛稳健的基础,推展西方的文明、科学和艺术。 ──南台湾踏查手记
场景回到与罗妹号同年的1867年,日本正经历一场大变革,「大政奉还」下江户幕府时代结束,天皇重新掌权,隔年推动明治维新,日本步上快速现代化的道路,但同时也造成大量旧士族(武士)失业,此时打仗是最好转移注意力并消耗人力的解决方式,但要打哪里呢?原本目标之一的韩国,攻打得花上过多人力...李仙得为苦恼中的日本带来一剂良方:打台湾,两千兵力就够了。
当时的琉球,同时向日本与中国纳贡,未有明确归属,日本采纳李仙得建议,以「保护国民」为理由于1874出兵台湾、惩戒原住民(并以当时权力最大的的牡丹社为目标)。因为李仙得的详细地理民族资料,日本势如破竹,原住民最终投降。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
原本占据上风的日本人,因为李鸿章向美国抗议后,美军不再提供协助(还逮补了李仙得),日本人又无法忍受台湾湿热的气候纷纷得疟疾而提出议和,沈葆桢(对这位台湾巡抚终于在同年5月登场)与李鸿章都看出日本人其实就要撑不下去...
但日本找了英国大使介入,硬是签了北京专约,虽然内容不若中国签的其他合约失衡,但因为第一条:
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起见,中国不指以为不是。
给了日本理由将琉球收归日本领土,1879改制冲绳县。
那台湾呢?
清朝在牡丹社事件后终于发现台湾的重要性,开始一系列开山抚番策略,开拓台湾东西部,以往的土牛红线不复存在。
台湾再下一次跃上国际舞台,则是1883年的中法战争...
被遗忘的声音,与后来的斯卡罗
读到这里,不晓得你是否有发现一件事...
这些纪录里,完全没有原住民的视角。
「原住民没有文字,文字是殖民政权或现代政府介入后,把原有的族语文字化。」但没有文字并不意味封闭、无知。
「他们没有文字,所以失去了发语权。即使作为事件的主角,但因为史料不是由他们书写,而是来自外国人的视角,就会有偏颇性。所以我一直强调需要透过不同材料对话,我们不能只用单一史料的价值观来诠释历史。」 ──19 世纪击退美军的排湾族,是舶来品大户?罗妹号事件的考古揭密
在踏查手记里,有一段李仙得拜会卓杞笃、带了许多礼物给卓杞笃的交谈记载,展现了卓杞笃的谈吐品格:
「如果你带这些来买通我,」他说,「那就多费心了,因为我是说话算话的;但如果这些礼物是表征我们的友谊,那么我会愉快的接受。当然,话是人说的,我们又怎知对方的真意呢?」
牡丹社事件后的斯卡罗族怎么了呢?
「高士佛社被攻下,之后发生什么事?族人全部逃难迁走,那里变成一个禁忌之地,十几年前我访谈的耆老过世后,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Linivuan (日军进攻时的部落之地)在哪。」 ──19 世纪击退美军的排湾族,是舶来品大户?罗妹号事件的考古揭密
卓杞笃的养子潘文杰在牡丹社事件期间,及后续清朝开山抚番时期都协助安抚族人、协调番社归顺,而他也是猪朥束社最后一位总头目。日治时期将原住民全数并入普通行政区管理,汉人不需要原住民同意也能入山开垦,过去的纳租制度消失,原住民最终步上失势、汉化的道路。
故事说完了,非常零散,充满支线。
所谓故事,所谓历史,永远是多线性的,横贯来看世界是同时在发生许多事,而纵贯来看这些事又互相影响,像一个精巧的机关。而这多线性,更可以被抽取成活在历史下的人,每双目光望出去的视线,那都是真实,甚至与史料记载全无相关。
作为一个台湾人,活了这么些年才惊觉对这座岛的过去如此陌生是困窘的。怎么会是这样?这是个太大的叩问而无从答起,可以说是历史的发话权、或这座岛自我认同的流变(我猜将国立编译馆的历史课本目录并同当前历史课本的目录比肩细看,必然是件相当有趣的事)。无论如何,见证着大家仿佛集体性进行一段寻根之旅,莫名又心动了起来。
值此同时,历史也正在发生,在遥远的那边、在并不远的彼岸、在当下,正穿透我们。在讯息暴量而又转眼消亡的年代,缓慢的书写和纪录这变幻万千的世界,是最微小的浪漫与自由。
罗妹号事件尚有许多细节与人物可探究,如必麒麟、刘明灯等扮演的角色,留待各位慢慢品味。
若文中有任何错漏,请不吝告知。
参考资料: 1.南台湾踏查手记,李仙得,Robert Eskildsen、黄怡、陈秋坤译。 2.19 世纪击退美军的排湾族,是舶来品大户?罗妹号事件的考古揭密,林庭苇。 3.从罗妹号事件到南岬之盟:谁的冲突?谁的和解? ,郭素秋。 4.台湾闽客方言比较研究的意义及其语言比较,邱湘云。 5.维基百科。 封面图片取自公视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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