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場上懷念西西
西西老師離開已一年。星期日(12月17日),在富德樓在一個紀念西西辭世一周年的活動。除了朗讀西西作品外,亦何福仁老師介紹將會為西西將會出版的作品,更預告西西空間的成立。
回顧這一年,西西老師雖然走了,但她的文字仍圍繞著讀者,彷彿沒有離去。
既然在西西紀念的日子,就以下這篇,作為我對香港一位作家的思念。這次選讀《哨鹿》。
《哨鹿》並不像西西的其他作品,如《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我城》、《哀悼乳房》般那麼多人提及。也許以歷史作題材的長篇小說,對讀者有難度。
某天聽《開卷樂》西西紀念特輯中[註1],得知《哨鹿》寫作的時間。劉偉成博士提到,西西在1982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春望》[註2]、詩集《石磬》[註3]、及長篇小說《哨鹿》[註4]。那一年可謂是西西作品的豐收期。
《哨鹿》故事是以清朝皇帝乾隆,與一個平民家庭建構而成。這個平民家庭,其實是由滿漢兩族組成:父親王阿貴是漢人,曾到滿族地區居住,有滿族名字叫額木克;母親翠花,是滿族,原名阿依吉倫;主人翁兒子來牛,滿族名字為阿木泰。有趣的事,乾隆在民間故事中,總被說成父親是滿族(即雍正)及與漢人女子(即呂四娘)所生的兒子。正好與阿木泰成對照。
「哨鹿」是指獵人以長哨模仿鹿聲,引誘其他鹿隻,然後射獵。滿語叫「木蘭」。西西從一幅由郎世寧等人繪畫的木蘭圖,想像出一篇長篇小說。郎世寧的畫分四段;西西的長篇,也分四章:每一章分別描述乾隆的生活及阿木泰的生活,然後二人,從兩端慢慢走向中心位置:哨鹿場地。然而,兩位主角的軌跡,如同兩條火車路軌般,擦身而過,沒有任何交匯點。
作者在描寫乾隆的生活狀況時,是鉅細無遺。當中作者描寫避暑山莊的一段是這樣的:
雨中的避暑山莊,顯得更清涼樸素了。乾隆坐在「如意洲」的「湖口煙雨樓」內,抬頭可以看見山莊的四面都是綿延的山峰,每一座山都有不同的形貌,一如山本身的名字。有的石峰猶如巨人蹲坐,所以叫羅漢山,有的山峰像昂首的青蛙,所以叫蛤蟆石;有的山峰如棒錘,所以叫磬錘山。還有雞冠山、天橋山、金山、黑山,每一座山峰都是氣勢雄壯,峰巒突兀。⋯⋯(頁89)
今時閱讀這段文字,也許會覺得累贅,因為只要一上網,能找到大量避暑山莊的照片介紹,根本不需用文字表達。但別忘記,《哨鹿》出版時間為1982年。那時未有互聯網,而電視才剛普及。當時的香港人,正開始到國外旅遊,及透過各種渠道去認識中國及世界。書籍是其中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我想,當時的讀者可以透過西西的文字,認識避暑山莊的模樣,作為一種以文字「旅遊」景點。
書中的人物,無論是乾隆、或者王阿貴家庭,看這個世界,都是很「單純」。乾隆雖是日理萬機,有感自己做得很好,但有時他不太明白,為何在這太平盛世下,仍有無數百姓仍生活在貧窮中:
⋯⋯在無數的百姓仍然貧無立錐之地。而這,究竟是甚麼緣故呢?佃民不是有土地耕作了嗎?賦稅不是減輕了嗎?河道不是疏通了嗎?惰民、蜑戶、樂籍、賤民不是已開豁為良了嗎?航運不是興旺了嗎?商賈不是買賣自由了嗎?各行各業不是業務蓬勃了嗎?那麼為甚麼還有民諺吟說「百姓仍在熱河中」?這個熱河當然不是純粹指承德的熱河。⋯⋯(頁95)
西西在此用「熱河」來表達兩種意義,一方面它是指地方,避暑山莊的位處之地;另一方面是「水深火熱」之意,人民不但沒有因為朝廷的政策而生活改善,反而更差。何解?後文表達他明白,是官吏,讓人民沒有活得好。但,他只是知道,卻沒有行動,就如他每天看奏摺,之後寫「朕知了」,”noted”。之後呢?沒有了。他的世界,用現代的述語,是「在雲端」。
如果只是在「雲端」,可能還好。實際上,他的世界,是一台他想看的戲。書中描述圓明園中有一條街,只要乾隆下一道令,街上就會立即熱鬧,但所有東西都是假(頁9)。
另一邊廂貼地得很的王阿貴,與他的兒子一樣,都保持著他們的「單純」:「單純」地看事物,「單純」地生活。王阿貴在田地耕作,以獲取生活所需,養妻活兒。他渴望有隻牛幫忙,所以改兒名字叫「來牛」。兒子來牛,即阿木泰,努力當哨鹿人,以協助皇帝狩獵。只是命運從不讓他們「單純」的活下去:王阿貴的農田,被官府圈地拿走。他不願當家奴,只能逃離當地,跑到另一處從事掘煤工作。結果,煤窯倒下來,死了。來牛本來準備在乾隆打獵時協助獵鹿,卻在當晚命喪毒針下,只是為了一個他不明所意但要執行的任務:要暗殺乾隆。
當阿木泰得悉父親死於煤窯下,已經感到錯愕;當他聽到殺死父親的「兇手」是乾隆皇帝時,更大為不解;當陌生人說皇帝是滿人,他害死了千千萬萬的漢人,就得要為漢人報仇時,他更不明白。難道漢人皇帝比滿人皇帝好嗎?漢人當上皇帝就能天下太平嗎?
作者用了一連串的問題去表達阿木泰的疑惑。這些自問自題,讓讀者感到「重」,是無比巨大的壓力,因為阿木泰本是善良人,他用著他「單純」的世界觀去分析。這種思想,與乾隆那「單純」無異。只是,當刻阿木泰的世界,跟乾隆的世界相比,是何等的真實。
西西善用輕的筆觸去描寫沉重的事,比如王阿貴命喪於煤窯前,想像自己在雪山下,看著雪山雪倒下;阿木泰中毒後,想起的是:
⋯⋯他們都不會知道阿木泰如此思念他們,阿木泰看見天上的星突然模糊,彷彿所有的星一起在河中游泳。阿木泰忽然聽見娘親的聲音:阿木泰不要哭,阿木泰不要哭。(頁179)
雪、星的輕,與兩人死亡的重,成了如鐘擺般的反差,讀者墜進悲傷。然而,阿木泰的死亡,並沒有重要到,讓皇帝的狩獵暫停。百姓的生命,在權貴的眼中,猶如塵垢,微不足道。
帝王、平民,生活在同一天空下,世界觀卻是這樣的迥異,就如廣東諺語中的那一句:「一樣米養百種人」。讀畢後,讓我想起魏德聖的《賽德克.巴萊》。日本人與賽德克族人,在霧社事件中各執立場而戰,但其實,他們信仰的是同一片天空。西西以皇帝狩獵的故事,從一個人(皇帝),拉闊至一個世代,一個悲哀的世代。
這刻閱畢這個故事,再環看四周,仍是何其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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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開卷樂》西西紀念特輯 (下) | 嘉賓︰劉偉成博士——https://podcast.rthk.hk/podcast/item.php?pid=541&eid=213037&year=2022&list=1&lang=zh-CN
《哨鹿》(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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