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结构主义的无政府主义(一):无处不在的权力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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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无处不在,不是因为它包揽一切,而是因为它随处洐生。

原文刊载于好青年荼毒室-哲学部

文|猪文难度:★★★★★

传统的无政府主义

1872 年9 月,国际工人协会,亦即第一国际,投票决议将无政府主义代表人物巴枯宁(Mikhail Bakunin)逐出协会。巴枯宁与马克思(Karl Marx)正式决裂。

对于革命是一回怎样的事,巴枯宁所代表的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有根本分歧。就马克思而言,革命的当前目标是推翻资本主义,建立起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政体。唯有在工人成功夺取国家的权力之后,才需要处理新建立起来的权力。

但对巴枯宁来说,国家以至权力本身,正正是最核心的问题。问题不在于是由谁专政,不在于究竟是由资产阶级,抑或无产阶级掌握权力,而是关乎「权力集中在某些人身上」这件事本身。

无政府主义的核心想法,便是要拒绝一切代表,不能让权力掌握在他人手上。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每当你放弃自己的权力,让其他人代表自己的时候,便意味着他人有权为你作决定。而这些决定必然会造成压迫,因为这些决定最终只会有利于决策者。国家便是这种压迫的典型:一小撮掌握权力者决定了群众的生活。

所以,对无政府主义来说,解放不在于让某群体专政或者充公一切生产资料(这是马克思的想法),而是每个人夺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权力,为自己发声,代表自己,建立所有人在政治权力上没有差异的社会(篇幅所限,无法多解释传统无政府主义的理想社会图像)。

简言之,按传统的无政府主义的理解,权力都是一种由上而下的压迫;相对地,革命则应该由下而上、自发地推翻一切权力的活动,而不是由任何「代表」 ─ ─ 工会也好、共产党也好── 「带领」工人建立「无产阶级专政」。 [1]

权力

「权力无处不在,不是因为它包揽一切,而是因为它随处洐生。」傅柯(Michel Foucault)在《性史》如是说。

后结构主义虽然承继了无政府主义拒绝一切代表的核心想法,但他们对权力,以至于革命的理解都大为不同。其中最关键的是,后结构主义已不再用上述这种上下截然二分的图像去理解权力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哲学家Todd May 在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Poststructualist Anarchism一书有十分精采的阐释,我会以两篇文章介绍他的论述。

社会,无论在传统无政府主义者,抑或是马克思主义者的眼中,都像一棵大树,有枝叶,也有一个可辨析的根本结构。这个根本结构是权力核心,也是一切对个体的压迫、社会问题的源头。马克思说这棵大树的根便是社会的政经结构、人们的生产模式;巴枯宁则说那是国家体制。若然你问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何以会出现压迫,他总会说是因为社会的政经结构,资本家垄断了社会的生产资料;若你问一个传统无政府主义者的话,他则会说是因为那个宣称代表着你、掌握着权力的团体。

但对后结构主义来说,社会并不是一个由根本结构繁洐出来的整体,而是各种杂多、殊别的行为、关系、事件所交织而成的集合。权力就在这些殊别与杂多的东西当中产生:权力不再是这些东西的「根」,或者存在于这些东西之「上」。

这是后结构主义者德勒兹(Gilles Deleuze)对社会的想像。他说社会并非一棵有本有末的大树,而更像上面这种本末难以辨识的根茎(rhizome)图像

那么,为什么压迫会出现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呢?并不是因为在我们对面有一个庞大的终极大魔头(资本主义或者国家),把手伸进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而是因为我们生活每一个部分、每一个举动、与他人建立的每一种特殊的关系,本来就会洐生出权力。在这个细节当中,本来就有可能造成压迫。 [2]权力不在个体之「上」或「外」,权力就在个体的生活当中。

傅柯在《性史》中总结出权力的几个特点:第一,权力在数之不尽的「点」里出现;第二,权力关系并不是众多关系之外的一种独立关系,没有一种叫「压迫—被压迫」的关系,只有「父—子」、「男朋友—女朋友」、「老师—学生」等等这些殊别的关系当中洐生出来的压迫;第三,没有一种对立,如马克思所说的「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巴枯宁所说的「统治者—被统治者」,能够作为一切权力关系的根源。 [3]

因此,傅柯说他作为一个哲学家,不能提供关于权力的理论,他只有权力的分析。因为权力根本就没有所谓跨越时空的本质,所以不可能有在所有时空都有效的理论可解释权力。巴枯宁以为研究国家就是研究权力本身,但其实根本无所谓权力本身。要研究权力,我们只能回到那些殊别的行为、关系与事件,例如回到研究监狱的设计、精神病院的运作等等。而更重要的是这些殊别的东西都不是「无故从石头中突然爆出来」的东西,它们都是历史的产物。因此,我们要研究权力,即是要研究这些殊别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它们的历史。这种研究的方法,其实也就是承袭自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系谱学(genealogy)。

系谱学

系谱学是一种历史研究,它不问某个对象是什么,而是某个对象「如何走出来」。例如尼采自己的道德系谱学,便不如分析哲学家般抽空历史脉络去探讨「道德(的本质)是什么」,却梳理道德观念与系统于社会上的具体演变,追溯「(现存的)道德从何而来」。但不是所有历史研究都是系谱学研究,系谱学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研究,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色:在追溯事物从何而来时,并不先验地预设历史有能够解释一切的普遍框架。按后结构主义者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用语,它不是一种把所有殊别事物安置在一个「大故事」(grand narrative)之中去解释的研究。

既然系谱学并不把各种殊别的事物填进去那个「大框架」、「大故事」作解释,也不会视历史上出现的事物为必然。例如,如果我们相信圣经那个大故事,则我们会认为一切事物的出现都可追溯至上帝。如是者,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按上帝的剧本进行。那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甚至从上帝的角度来说是必然的── 它们早写在「剧本」里。又例如,黑格尔(GWF Hegel)视历史发展皆为绝对精神的开展,乃绝对精神步步实现自己的过程,则历史中发生的一切皆是合理、有意义和必然的。这些对历史的看法都会透过把殊别的事填进一些「大故事」里,以解释他们的意义。

但对后结构主义来说,上述这种做法会抺杀了事物的独特性,生硬地把千变万化、纠缠不清的各种事物,还原成那个共同源头(上帝又好、绝对精神又好)的产物。例如后结构主义者德勒兹便批评这种做法,无法真正理解与评价各种事物。因为要真正理解与评价事物,我们必须找寻它在整个社会、历史脉络下的位置。这些脉络往往是极其独特与复杂的。单纯视例如「炒卖iPhone」这件事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必然产物以作评价,都无视了事情的独特性。因此,对后结构主义来说,一切事物只是一种历史中偶然的产物,都是千千万万的殊别事物交织出来的结果。

总而言之,系谱学是后结构主义者研究各种事情的方法。 [4]它是一种对事情的历史性解释。同时,它视历史为一种没有目的、偶然、难以捉摸的过程。这个过程由各种殊别的事物不断纠结在一起所构成。

主体

对后结构主义来说,甚至主体本身,也是在混杂的历史过程中建构出来之物。 [5]如此一来,所谓主体也如其他一切事物般偶然,无所谓一个跨越时空的本质存在。而且,傅柯便曾梳理过现代个体在历史里出现的过程(他认为现代个体与社会的司法、惩罚制度有密切关系)。

顺此,除了对权力的理解不同之外,后结构主义也有别于传统无政府主义,并不支持「人文主义」。所谓的人文主义是指一种认为人类或主体有本质的想法(本质指人之为人必然拥有的性质)。传统无政府主义不单认为人有本质,更认为人性本善。例如巴枯宁便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并非国家监控的结果,而是人的本性自然如此。这种人文主义,便是传统无政府主义认为「一切权力都是压迫,拒绝一切代表」以外的另一个核心想法。这两个互为因果的想法,构成了传统无政府主义的核心:如果一切权力都是坏的,那么受其权力限制的人性必然是好的;如果人性本善,那么限制了人性的权力都肯定为恶,都是压迫。

所以,传统无政府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拒绝一切代表,但他们反对的理由却截然不同:传统无政府主义反对代表,是因为代表最后都会漠视被代表者的利益,造成压迫;后结构主义则不会说代表有问题(wrong),而会说代表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的(false):它错误地预设了人有所谓本质能够被代表。

如果根本就无所谓人的本质、人民天生的福祉的话,「成为人民的代表」这件事本身就变得不可能:再没有人可以宣称他已经把握了我的本质,比我自己更了解我,漠视我的诉求,「成为我的代表」。我们应该警戒任何形式的代表,例如「代人民发声」、「代工人争取福利」等。不是因为代表一出现,压迫便出现,而是因为根本没有所谓人民的本质,让政府去代表,也没有所谓工人天生的福利,让工会作为代表争取。工会或者马克思主义者不能再以为自己真的把握了无产阶级的本质,比活在意识形态下的工人更理解他们自己── 「我们很清楚工人的本质,我们可以代他们发声」是不可能的。所以德勒兹便曾称赞傅柯,指他是第一个人点出「为他人发声」是一件至为根本的错事。

政治介入

后结构主义保留了传统无政府主义对「权力集中在某些所谓代表身上」的警惕。由此,后结构主义的政治反省,与传统无政府主义的核心想法一致。但后结构主义怎样理解权力(权力并不包揽一切,而就在一切之中洐生)、采用的研究方法(系谱学)、对主体的态度(反对人文主义)都与传统无政府主义差别甚大。

可是,「人文主义」加上「权力都是由上至下的压迫」的想法,对传统无政府主义来说,革命很顺理成章便是个体由下至上推翻一切代表的行动。当后结构主义不再相信人文主义,又不再相信一切压迫都源自于「统治者—被统治者」的对立时,后结构主义者眼中的革命(或一切政治介入)又是一回怎样的事呢?我们留待下回再谈

注腳: [1] 因此巴枯寧也反對第一國際的集權。 [2] 基於這種理解,後結構主義也得出一個與傳統無政府主義截然不同的結論:權力是一種壓迫,也同時是一種創造。因為權力就在各種殊別的行為、關係、事件之中。所以新的權力出現時,便衍生了新的行為、關係、事件。例如資本家的權力出現時,這世界也出現了一種新的「打工」,新的「老闆—員工」關係。故此權力除了是壓迫,也是創造,使得某些未曾存在的行為、關係、事件出現。這與傳統無政府主義以為一切權力都必然是壓迫的理解有所不同[3] 還有一個特點是,權力關係並不是由主體有意圖造成的產物。這個問題牽涉到後結構主義如何理解主體。為了方便解釋,在此先不述。 [4] 雖然後結構主義者之中,系譜學在不同哲學理論扮演多重要的角色有異。例如比起德勒茲與利奧塔,系譜學對傅柯的影響便明顯得多。 [5] 當然,這是十分粗疏的講法。究竟不同的後結構主義者如何理解主體,固然有更多需要大量篇幅方能梳理清楚的想法,但後結構主義對傳統無政府主義所預設的人文主義,大抵是否定的。參考資料:Todd May 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Poststructualist Anarch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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